贾瑞脑中瞬间浮现荣府那次小年宴上,薛蟠口沫横飞、满嘴混账话的醉脸,心想此人来了不知何事,且让他进来,再做计较。
院门开处,薛蟠那粗壮的身影晃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畏畏缩缩的小厮。
与往日宴席上醉酒放肆的模样不同,此刻的薛蟠坐在贾瑞对面,脸上堆砌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的笑容。
“瑞兄弟!”
薛蟠带着点浮夸的亲热,忙道:“恭喜,我母亲听说你如今得了圣上青眼,王爷垂爱,在咱两府里是头一份了,欢喜得不得了!特命我来向你道贺。”
“一点薄礼,瑞兄弟别嫌少,就当是恭贺你升官发财,还有……还有之前我多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啊!”
他试图学些场面话,却显得驴唇不对马嘴,十分古怪。
贾瑞却不想多浪费时间,敷衍道:“姨妈的关切,瑞心领,只是无功不受禄,薛兄便把这些东西带回去,若无他事,可请回吧,我尚有要务。”
薛蟠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他何曾受过这等软钉子,往日里便是王子腾府上的管家见了他,也会带几分客套。
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但又被他强压下去,毕竟来之前,薛姨妈千叮万嘱,让她这次好好跟贾瑞来往。
“瑞兄弟这话就太见外了。”薛蟠凑近一步,眉飞色舞道:
“年前在学堂里,我们可是不分彼此,许多事情不是哥哥我帮你瞒着,你少说也得脱层皮,这些旧情分,瑞兄弟你高升了也不能忘啊!”
“当初你还说你最喜欢轻熟妇人,让哥哥我带你去找,但到了地方,你又不好意思,撒腿就跑,我说瑞哥,我给你银钱,带你去尝鲜不行吗?
结果你脸臊的像个猴腚,把我和香怜,玉爱都逗得个嘎嘎直乐,哈哈……”
“今日正好是灯节,你跟我去怡春楼喝酒,我做东,再把香怜他们几个叫上,大家自在高乐一回。”
薛蟠生性好色粗鄙,哪里懂什么礼义廉耻,再加上他以为贾瑞之前那幅畏缩腼腆模样,只是因为在荣国府人多眼杂,所以才放不开手脚,如今这里没有外人,就会更加肆无忌惮了。
他还想请贾瑞跟他那帮不男不女的狐朋狗友去行院取乐。
可惜,这些前身贾瑞的腌臜往事,对如今的贾瑞而言,非但不是温情的回忆,更是令人作呕的烙印。
贾瑞心中冷意更甚,薛蟠这种利用旧情攀附的行为,幼稚可笑,浪费他宝贵的时间,他也实在没有兴趣听这些陈年垃圾。
“薛兄。”
贾瑞声音依旧平淡,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道:“旧事无谓再提。我确有正事,心领了,改日吧。”
“倪二兄,送客。”
他话中带刺,一个改日便是遥遥无期,同时还让倪二把薛蟠带走。
闻得此言,薛蟠脸色由红转青。
他本是霸王性子,今日已是低三下四奉承贾瑞,居然换来这等轻慢!
那一星半点由薛姨妈强压下去的羞耻和愤怒瞬间爆开,再也忍不住,“腾”地一下火气上头,站起来怒道:
“好你个贾瑞!如今眼睛长到头顶心去了!
之前若非我薛蟠在学堂里照应你一二,你能有今天?没我薛蟠,你……”
“住口!敢对我们公子无礼!”
他后面更难听的下流话尚未喷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已在他耳边爆响!声波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话音未落,一个魁梧如铁塔般的黑影已闪到身前!薛蟠只觉眼前一花,胸口衣襟猛地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猛地提起!双脚竟离了地!
他肥硕沉重的身体在倪二手中如同拎一只待宰的肉鸡!
“啊!”薛蟠惊骇欲绝,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他带来的两个小厮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想扑上来护主,但倪二那双铜铃般的虎目只恶狠狠地一扫,配上他那青红交错的凶悍面孔,就吓得两个小厮顿时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瑟瑟发抖。
“倪二兄,倒也不必,让他走就好。”
贾瑞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院内的混乱。
倪二狠狠瞪了手中憋得脸红脖子粗、手脚乱蹬的薛蟠一眼,重重“哼”了一声,像是扔掉一个臭麻袋般,猛地一松手。
“噗通!”一声闷响,薛蟠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厚厚的棉衣也挡不住屁股上传来的剧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剩下的污言秽语全被摔回了肚子里,只剩下狼狈的呻吟。
但薛蟠不傻,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好结果,于是不敢再放狠话,连滚带爬,带着两个同样腿软脚软的小厮,狼狈不堪地冲出了贾瑞的小院。
......
梨香院内,静得只能听见炭盆里偶尔发出的噼啪细响。
薛宝钗静坐薛姨妈边上,纤纤玉指拈着一根银针,正对着绷紧的雪白缎面穿针引线。
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安恬宁和,那夜兄长混账话引起的波澜,似乎已沉入这细密针脚之中,不愿再多提一字。
此时薛蟠带着一身寒风和压抑不住的怒气撞进门,发出咚的声响,薛姨妈忙起身招呼,但宝钗却置若罔闻。
薛蟠今日本想在拜访贾瑞之后,软语劝慰,修复跟宝钗的关系,但此时却发现,自己进门后,宝钗居然连一丝询问的目光都吝于给予,依旧端坐如常。
薛蟠心头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和妒火腾地又窜起来,他对着闻声赶来的薛姨妈,扯着嗓子嚷道:
“那贾瑞,狂得没边儿了!我好心好意,按您说的备了厚礼去道贺赔罪,您猜怎么着?他连正眼都没瞧一眼!话里话外尽是不耐烦!
我好话说尽,连学堂那会儿一块受罚的情分都搬出来了,结果呢?他手下粗胚竟敢动手!当着他面把我像拎鸡崽儿似的抓起来,又狠狠掼在地上!屁股都快摔成八瓣了!”
薛姨妈闻言一脸惊愕道:“这……竟动起手了?”
“咱们送礼不就图他前事不计较么?如今他正得圣眷,连老太太都捏着鼻子把赖二的私产给他了,咱们这般示好,反被打了脸,日后若他记恨起蟠儿……”
“我怕他?”薛蟠一听这话,被摔的屁股和受辱的脸面双重刺激下,“霸王气”勃然爆发,梗着脖子,拍着胸脯道:
“他贾瑞算个鸟!咱们薛家是金陵大族,我舅舅是朝廷大将军,我姨爹为工部大员,表姐还在宫里侍奉太妃,说不定哪日就有了圣上恩宠。
咱们这是皇亲国戚,他贾瑞算个什么东西?他......”
这番叫嚣,却让一直沉默的薛宝钗,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
她抬起眼帘,沉静如古井的眸子淡淡扫过母亲和哥哥,平静开口道:
“母亲放心,瑞大哥如今身份不同,他要计较的格局,早不在咱们这后宅方寸之间,更不在哥哥身上。
只要我们以后谨守本分,莫要与之作对,将昨日之事揭过,他堂堂男儿,自有其胸襟气度,犯不着因些微小事专与哥哥为难。”
她的话条理清晰,直指关键——贾瑞根本不屑,也没空与薛蟠这等层次的人较劲。
但这话落在薛蟠耳中,句句都像是在给贾瑞贴金,拔高对方,贬低自己。
尤其那句“瑞大哥”,叫得如此自然,更是火上浇油!
薛蟠脸皮紫涨,指着宝钗,怒道:“你倒帮着他说话!什么瑞大哥?他是你哪门子的哥?”
然而这一次,薛宝钗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看着一个闹别扭而不自知的孩子,随即就垂下眼帘,重新专注于手中的刺绣,银针引线,针脚细密如初,竟是无动于衷,完全将其当做了空气。
薛蟠那股泼天怒火像是一拳砸进了棉花堆里,无处着力,憋得他胸口发闷。
又看母亲也是一脸无奈加忧愁,根本说不出什么新鲜话,薛蟠只觉这屋子里无比窒息,再也待不下去。
“哼,没意思!我去怡春楼听曲儿找乐子去!还是那边的妹妹对我好,比我在这里碍你们的眼强!”他愤愤地甩下这一句,也不看母亲和妹妹,扭头就冲出了梨香院。
“蟠儿!蟠儿!”薛姨妈急得直喊,追到门口,“今日该去东城几家铺子对对账的呀!老掌柜都等着了!”
“明儿再说。”薛蟠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混赖劲儿,“都是家里的老人,怕什么!还能黑了咱们的钱不成?”话音落处,脚步声已消失在外院。
薛姨妈扶着门框,望着空荡荡的院子,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坐了回去。
“母亲不必忧心。”宝钗此刻却放下针线,温声安抚,同时吩咐丫鬟莺儿道:
“去准备一下,我带你们去铺子走一趟。”
“自家产业,哪怕是最信得过的老人,也需时常走动,让他们心里时刻有数,不然时日久了,见主家不上心,难保有人不生懈怠怠慢之心。”
薛姨妈看着女儿沉着冷静的模样,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酸楚,连声道:“我的儿,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咱们家……多亏有你了。”
“你也别怨你哥哥这样,毕竟你父亲走的早,没有亲厚长辈教育他,他难免有些纨绔气,你多担待吧,毕竟谁叫我们女人命苦呢?”
宝钗闻言,心中苦笑不已,面对母亲这番厚此薄彼的话,她觉得没有答复的必要。
随即宝钗唤了仆妇安排出行事宜,便带着莺儿,自去更衣。
不多时,一乘精致的小轿便从梨香院角门抬出,吱呀呀地穿街过巷,往东城而去。
然而轿中沉静端坐的少女并不知道,她方才亲手为家族账目点亮的一盏灯,竟成了风暴降临前最后摇曳的烛火。
而掀动这场风暴的飓风之源,此刻正从怡春楼的酒桌上,醉醺醺地站起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