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沉寂中碾过冬日神京坚硬的路面。
当贾瑞跟人从车上跳下时,灯火通明的忠顺王府侧门已近在眼前。
令他注意的是,门口几个肃立两旁的王府亲兵,倒是肩膀宽阔,脖颈粗壮,眉眼间轮廓深邃。
这是典型蒙古人的特征,前世贾瑞曾经在外蒙游历过,一眼便能看出蒙人和汉人的区别。
这些亲兵虽然外形粗犷彪悍,但性子却恭谨驯顺,看到长史官,便过来行礼问安。
长史官略一点头,让他们将王府大门打开,随即对贾瑞道:
“贾公子,请。”
贾瑞毫不犹豫,当即在长史官等人的带领下,穿过府门,走入王府深处。
路径并不复杂,绕过一道巨大的琉璃照壁,眼前豁然是气象森严的正堂前院,引路的长史目不斜视,贾瑞的眼角余光却不放过任何细节。
庭院的大小方位,月门连接的路径,岗哨分布的距离,乃至廊柱后可能存在的阴影死角,贾瑞都尽量记在心里,毕竟如果出了事,熟悉这里的环境,想脱身也方便点。
待众人踏入厅内,只觉香气扑鼻而来,一位年未三十,面白无须的绯袍太监,端坐在紫檀太师椅上,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在贾瑞身上停留许久。
待审视了足足数秒后,这太监才扯动嘴角,平和笑道:“阁下便是贾公子吧,未曾想竟如此年轻。”
随后他又打量着堂官赵全及王府长史,看到他们一左一右,似乎在拘押贾瑞,不悦道:“此乃王府贵客,你们怎可怠慢?”
此话一说,赵全脸色蓦然发白,急忙行礼道:“公公息怒,您老人家先前郑重吩咐,务必要秘密地将贾公子请过来,万不可教外面那些人看出些行迹猜测。
下官也是没法子,只能扮作这煞气模样行事,绝无半点怠慢贾公子之意啊!”
王府长史却神色肃然,随着赵全的辩解声稍停,才道:“事机紧急,也只得出此下策,只望王爷贵体无恙。”
一番对话,便可看出这二人的行事风格与性格特质。
贾瑞倒是面色如常,他知道刚刚那话只是权贵人物的敲打之策罢了,他此时不浪费时间,而是对着这太监开门见山道:
“贾瑞大胆,敢问一句,若我所猜不错,尊驾便是六宫都太监夏公公吧?”
夏守忠眼中微异,怪道:“贾公子猜的好准,你倒是说说,如何猜出我身份?”
贾瑞神情依旧平静,仿佛说的不过是件小事:“并非贾瑞有通耳神能,只是细忖今日阵仗。
王府长史亲至,锦衣卫堂官扈从,行事又如此隐秘紧要,能在宫中值此要紧关头发号施令,且令锦衣卫赵大人如此敬畏尊崇者……”
他目光坦然迎上夏守忠的眼睛,不闪不避道:“必是执掌要害、深得陛下信重之人,而宫里如此年纪,又有如此雷霆手段与威势气度的内官,除了夏公公,瑞实在想不出第二位了。”
这一番话,入情入理,姿态恰如其分,还不卑不亢捧了夏守忠几句。
贾瑞如今能有一番造化,离不开夏守忠的叔叔夏启坤,因此贾瑞也会在适当时候,给夏守忠一些面子。
暖阁中一时静极无声,只余银炭细微的噼啪轻响。夏守忠身体放松,重新靠回椅背,望着贾瑞的眼神透着几分欣赏。
此子心思之缜密机变,且年纪尚小,若好生打磨栽培,他日必成大器。
想到这里,夏守忠放下了之前一些包袱,赞道:
“贾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玲珑剔透,好生聪慧。”
“既知是咱家请你,咱家便直说了,召你连夜赶来,实因王府蒙受巨变——这圣上倚重的忠顺王爷,突得暴病。”
“且王爷此番病势来得极其凶猛古怪,宫中遣了数位顶尖的太医日夜守护于榻前,汤药针石齐下,竟都束手无策,王爷服药便呕,灌药则吐,寒热反复无常……”
话到此时,夏守忠忧虑道:“当前边疆多艰,许多军国要事,需要王爷协助圣上,所以前日知王爷重病后,陛下亦是心急如焚!”
“家叔曾于私下言道,当日你救他于必死之时,那医术之精湛,解毒之奇效,当世罕见!我便将你的医术报与了圣上。
圣上闻知后,遂亲口允准,命咱家速速召你入府,为王爷会诊,此乃圣望!亦是我等身为臣子,尽心竭智,为君父分忧之时啊!”
夏守忠此时目光灼灼,打量着贾瑞,心中也是涌起期待。
而贾瑞也是微微沉吟,他对这个答案,在被带上马车时便已猜到七八分。
整个贾府上下惶恐如热锅蚂蚁,以为他是身犯王法,却不知恰恰相反,只有身负绝技的他,才值得在王爷暴病这等机密时刻,被如此特殊地‘请’来!
此步行险,治好了,功在社稷,奇货可居,自己将会成为忠顺王的恩人,也会更加得到皇帝信任。
若救不得,只怕忠顺王的身后巨浪,第一个便会扑向自己。
不过来此一世,便是上苍眷顾,大丈夫何必畏首畏尾,抓住机遇,就要迎难而上。
念头通达后,贾瑞便道:“夏公公言重了,瑞微末之技,得公公与夏先生垂青举荐,恩深义重,惶愧莫名。
王爷乃国之干城,圣上殷殷厚望,瑞岂敢惜身惜力?”
他对着夏守忠郑重一揖,道:“事不宜迟,烦请夏公公带路,瑞愿竭尽全力,为王爷诊视一二。”
贾瑞言辞恳切,决断明快,毫无一般少年骤然面对如此重担时的迟疑忐忑或浮躁轻狂。
夏守忠心中再次为之一赞,这份沉稳气度,确非常人能及,此时眼中光芒闪动,压抑住激赏,起身干脆道:“好!贾公子随咱家来!”
贾瑞随即随夏守忠等人,步入王府深处一座守卫更为森严的暖阁。
待推开暖阁大门后,沉重的药味混合着莫名的甜腻腐气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为之一窒。
此处烛光通明,照得如同白昼,几个老头脸色灰败,额头汗渍未干,身体微抖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其中领头一位须发皆白,贾瑞听夏守忠介绍,此人是在太医院德高望重的周老太医。
但他也没有治好忠顺王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