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广南东路已经草长莺飞,今日的阳光还特别和煦。
平常风急天高的琼州海峡今日也风平浪静。
好像是老天爷在上空探出个脑袋,让风雨平息,让阳光温暖,让他可以八卦地看着一场重逢。
“别驾,风浪虽平,但日近晌午太阳还是有些毒辣,进船仓避避吧。”
木兰舟的船头甲板,一名面色黧黑,双颊凹陷,鬓发尽白,清瘦如鹤的佝偻老人拄着拐杖迎风而立。
老人苍老的眼睛有些感怀:“老夫与子由三年未见矣,老夫多在船头一步便早一眼看到他。小郎君,船快到码头了吧。”
驿卒接过同伴的油纸伞,撑开,帮老人挡着太阳:“别驾,快到了,你看,已经能隐约看到海岸线了,另一位苏别驾一定在那里等着您呢。”
老人为人豁达,性子还顽皮,在岛上爬椰子树,抓鸡,赶海,无不精通的,还会做各种好吃的,天天都不重样。
每次他们帮其送信,都会被邀请进家中大快朵颐一番。
听说老人在岛上办了个小私塾,他们和岛上一些居民都把孩子放在那里读书。老人不但免费供书教学,还帮着带孩子,后来附近的百姓都戏称他为浪匏公。
可是他是苏轼啊。
“别驾,快看,快到码头了,还有很多人在那里,一定是那位苏别驾呢。”年轻的驿卒视力比较好,已经看到码头上的人影。
苏轼佝偻着身子,手掌弯曲成半弓型撑在眼眶上,眯着眼睛眺望远方。
又过了一会儿,船离码头越来越近。
“是子由,是子由啊!子由!”声音沙哑哽咽。
苏轼已经看到岸上那位,同样将手掌弯曲成半弓型撑在眼眶上眺望海船的胞弟苏辙。
原来他也已经白须及胸,不过额发齐整,端立如古松。
苏辙三子苏逊正扶着他眺望这边。
“父亲莫急,父亲莫急!伯父还未下来呢。”岸上苏辙也看到自己的兄长立于船头,几度整理着衣衫,束发的方巾被海风掀动着。
“父亲,慢点,慢点。”舱房里正和妻子收拾东西的苏轼三子苏过,闻声追出来,看到老父已经准备要独自下船,赶忙上前扶住。
“子由,此去经年,一千寒暑,吾骨未焚瘴海,吾等终重逢矣!”两兄弟终于成功会师。
苏轼在儿子的搀扶下,双手执住苏辙的臂弯,声音哽咽。
苏辙也被儿子的搀扶着,稍微屈膝迁就佝偻的苏轼:“阿兄,云消雨霁矣,今日骨肉相聚,应是大喜之事,切莫......”
说着自己却率先哽咽失语。
“两位别驾,此处海风颇大,不如先回去驿站里再续别情吧。”一名乡绅上前发声。
他们都知晓两位老人间的兄弟情深,虽不能见面,但每日都坚持互写书信,确实没有见过感情这么好的两兄弟。
“是啊,我们先回驿站吧,诸位快帮苏公卸了行李,装上马车,返回城中。”
周围乡绅群众看着白发苍苍的两位老人迎着海风哽咽抱头痛哭,无不感同身受,为他们感到高兴。
实在是羡慕这种风雨同舟,友爱弥笃,执手相看泪眼的兄弟情深。
或许苏门的文化影响力还影响不到这里,但是苏辙“捞兄”的事迹他们都是听闻过的,无不深受感动。
当年苏轼到任湖州后因写谢恩表中的诗句,被疑讥讽朝廷新法。
御史台御史何正臣上书弹劾苏轼,由此爆发“乌台诗案”,苏轼被拘留审查。
审查期间,苏辙立即上呈《为兄轼下狱上书》,奏折中急切表达他愿纳全部官职赎兄罪。
又四方奔走,终于说动隐居的王安石和曹太后为兄求情,苏轼才免了死罪。
最终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而苏辙也受到牵连被贬为筠州盐酒税。
随后苏辙好不容易又回到朝廷中枢,但因苏轼被贬惠州,苏辙立马出售颍川的田宅,还遣长子苏迟护送苏轼家眷南下。
于是又因“擅离职守”而遭到御史弹劾,苏辙又被贬离京。
然后就是元符元年,苏轼被流放海南,因欠官仓的“折支钱”,苏辙借款代兄偿还以致破产,同年也被贬广南东路。
后来为了近海南照料苏轼,苏辙还自请贬到雷州,由此开始了长达三年多的兄弟隔海相望。
终于今日团聚。
“阿兄,此处海风大,你左臂关节患有风湿,先行回城吧。”
“嗯,归去,归去吧。”
这对难兄难弟执手许久,终于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装卸了行李,又上了马车,一行人返回去雷州城中的海康驿。
“三郎和我说,海康驿椽朽瓦裂,飓风至则屋摇欲摧,又有毒虺潜阶,每夕必燔艾驱之。没想到子由你这里比为兄在海南处境还要艰难啊。”
苏轼两兄弟谢绝了乡亲们的留宴,直接回到苏辙的住所海康驿,一家人稍微用过便饭。
便打发了儿子们各去安置,两位老兄弟刚好秉烛夜谈。
苏辙帮兄长涂着药酒揉按肩膀,苏轼因受不了岭南的瘴气,左肩往下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每日需要用药酒揉按。
“哈哈,初时确有不便,但数年过去还有什么不习惯的?现在吾等受诏回京,也终于不用再受到监管,也算雨过天晴了。”
两兄弟被贬谪到岭南,也并不是山高皇帝远的可以逍遥,相反朝廷还派了负责监管的吏员,每日活动范围都是有限的。
不然也不会隔海相望三年,没能早一日团聚。
苏辙一边揉按又一边叹道:“何况阿兄在儋州食芋饮咸水,还能写出《谪居三适》,文中晨沐松风,可见豁达,弟岂能不效仿之?”
苏轼活动活动肩膀,笑道:“哈哈哈,子由有所不知,那《谪居三适》不过是为兄幻笔尔。”
“为兄每日捕蟹叉鱼,不知多自在。为兄还发现将椰子水和鸡肉混煮,汤头鲜美甘甜,别有一番风味,哈哈。”
苏辙对自己兄长的豁达心态早已心知,只是自己却学不来,摇头笑道:“阿兄心态豪迈雅量,弟不如也。”
“只是吾等久居边陲,这次朝廷诏回,也不知是福是祸。阿兄你的身子骨可再经不起一轮岭南之行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