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大内,内东门小殿,这是大宋太后向氏听政的场所。
只是此时殿中的气氛有些严肃和压抑。
向太后高坐在鸾座上,体态端重,身着深青色的礼服,钗环之下,已生华发。
此刻的向太后神情冷肃,眉目间显露出明显的不悦:“吾今年已经五旬有五了,还能活几年?你们听听,现在外间都在传着吾什么?吾难道要带着这样的名声下去面见先帝吗?”
这位静默蛰伏在元祐旧党与绍圣新党之间,以忍耐著称的皇帝嫡母,现在正待赵煦崩逝而开闸释放权力洪流。
此时名声对于她而言乃是大忌!如何不急?
向太后胞兄向宗回因胞妹垂帘缘故,已由成州团练使调任回京兼任权发遣开封府,并遥控神卫左厢、内直殿两军,此时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太后莫忧,不过都是些市井之谈,待臣提调开封府官吏彻查之,这些市井之言自然声销迹灭。”
向太后凤眸冷竖,低声厉喝:“你懂什么!天变一时!现在正是十万火急之际,等开封府的官吏查彻出来,早都为时已晚。”
如果不是实在无人可信,她是真不想对这个能力平平又鼠目寸光的兄长委以重任。
本来前几日在朝会中提出把让向宗回兼任殿前司都指挥使,曹诵调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谁知向宗回竟被章惇抓到了辫子,朝臣一边倒,决议自然没有通过,一直拖到现在,已经失了先机!
“启禀太后娘娘,入内内侍省都知郝随求见。”就在向宗回被自己妹妹劈头盖脸怒骂的时候,一名小太监来报。
向太后收敛了下怒意,眼睑下垂,思虑了一会儿郝随到来的动机。
“传。”
“贱臣郝随,特来向太后请罪!”郝随进入殿中,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把姿态放到最低。
他原本是章惇的盟友,但都说太监最会审时度势,早早闻到“味儿”的他,心觉章惇斗不过太后,马上就要失势,届时他也会被清算。
所以他就算创造机会,也要改弦易帜,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
向太后缓慢的抖了抖宽大的袖袍,漫不经心道:“哦?郝都知不在官家面前伺候,倒跑过来和我老婆子请罪,倒是稀奇。”
“咚咚咚~”郝随以头磕地磕得响亮,“太后明鉴,贱臣勾当皇城司,却让京中流传出一些不利太后您老人家的言论,实在罪该万死。”
向太后露出一些轻微的笑意:“这是干什么,先起来,吾年纪大了,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儿,吾岂会介怀?莫要传出去说吾亏待了家中奴仆。”
郝随没有起来,又磕了几个头:“太后,还请太后救救奴婢啊,奴婢查出这流言正是出自......出自新党中人,可是官家正倚重新党,奴婢如何还敢深究?”
向太后慢慢的呷了口茶,并不言语。
“郝都知,官家倚重新党不假,可是更重国法!若新党中人真目中无人,非议天家,官家岂会坐视不管?只是事发之时,恐怕你的差事也当到头了。”向太后胞弟向宗良悠悠说道。
向太后是觉得郝随的投名状还不够让人信任,入内内侍省都知这个职位历来是天子心腹,来日新君登基谁不想换自己人上位?就为了个风声要保住他,这也太便宜了。
郝随心知这点“诚意”还不够,他还准备了另一份“大诚意。”
“启禀太后,幸得新党还是有明理之人。曾枢相知新党中人藐视天家,羞与之为伍。遂传讯奴婢,奴婢才得以窥探其中内情。”
向太后闻言凤眸亮了亮:“噢,曾枢相的确是刚正不阿,宁折不弯的性子,有此一着吾并不奇怪。那曾枢相何在?”
曾布此时位居知枢密院事,是大宋军方系统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长官,也是新党的中流砥柱,新党之中除了章惇就属他的呼声最高。
向家兄弟也是心中一喜,要是能取得曾布的支持,那京中禁军的掌握之权就十拿九稳了!
郝随心头悄悄松了口气:“启禀太后,奴婢来时巧遇曾枢相,得知奴婢过来向太后请罪,便与奴婢同行,此时应正往殿中而来。”
说是偶遇,其实是他劝说了不知多久,最后告知官家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才让曾布才动心。
“郝都知,快起来吧,你的功绩吾会记得,你放心踏实办差就是!先代吾将曾枢相请来。”
对于向太后来说,左右不过一个太监,能用就先用着......
郝随暗喜,向太后的意思是接纳了他的投靠,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心中包袱。
“奴婢遵旨,谢太后。”
郝随出去不久后,便跟在一名髯须斑白,头戴三梁冠,身着绯色罗袍,佩金鱼袋的老臣身后回返。
“臣,知枢密院事曾布,参见太后。”曾布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入殿中,拱手行了一礼。
曾布虽然支持新政变法,但是其家族在江西拥有庞大田产,以至于家族利益受变法损害,夹在中间两难的他,不得已反对章惇激进的策略。
二人政见其实多有不和,早就貌合神离。
如今赵煦病危,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经郝随的游说,决定彻底倒向太后。
正如神宗皇帝评其才胜于德,能臣而多诈,果不其然也。
“枢相快快请起,吾常闻曾卿守正不挠,今日卿之所为实乃人臣典范也。得卿相助,定能涤荡异端拨乱反正,守我大宋万年基业。”向太后起身双手虚托。
曾布袖袍半掩:“太后羞煞臣也,此前臣误入歧途,臣蒙再造,惟愿长奉清晖,惟驱策是从。”
话是这样说,但难掩曾布心中的复杂之情,毕竟他也曾是“异端”的一员,还是执牛耳的核心人物,如今改弦易帜,也不知后世史书如何评价......
向宗回抚手笑道:“曾枢相言重了,下官素知枢相品格端方,人品贵重。如今禁军在手,何愁不能还朝中一片朗朗乾坤?”
曾布心中暗叹,情知自己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于是目光坚定几分,微微颔首:“宗回所言有理,本官明日朝会便会提请宗回接管殿前司。”
向太后知道赵煦的病情已经拖不了多久了,现在掌控禁军是重中之重,吩咐左右道:“快去请门下侍郎韩忠彦入宫。”
宝慈宫太监总管忙躬身应答,转身出门去传旨。
“有如此多的重臣相助,掌控禁军应能十拿九稳了吧。”向家兄妹在心头臆测着。
若是王安石再生,看见这一幕也不知会作何感想,昔日的新法追随者竟然会和元祐旧党魁首议事!简直天方夜谭一般。
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毕竟还有一只蝴蝶在扇动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