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落下的那一刻,隔绝的仿佛是两个世界。
后堂里弥漫的苦涩药香、草儿滚烫的呼吸、案角那撮冰冷刺眼的霜雪盐……所有的一切,都被那道粗布帘子隔在了身后。
前堂的光线比后堂更昏暗些。空气里是陈年草药堆积发酵出的、更加浓烈复杂的味道,混合着尘土和木头腐朽的气息。
老者佝偻着背,脚步无声地踏过坑洼不平的泥地,走向药铺那扇虚掩着的、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破旧木门。
他枯瘦的手按在粗糙冰凉的门板上,动作顿了一瞬。
破毡帽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微微抬起一线。目光如同无形的触手,穿透了桑皮纸上细小的孔洞,扫向门外喧嚣混乱的街道。
街对面,一个卖劣质黄酒和煮豆子的简陋摊子。油腻的布幡在寒风中卷动。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正抄着手缩在油腻的围裙里打盹,鼻涕泡随着鼾声一鼓一缩。
几个穿着破袄、面黄肌瘦的闲汉蹲在摊子旁边的墙角。一边用破碗分食着浑浊的酒水,一边低声咒骂着天气和粮价,目光浑浊呆滞。
一切都显得寻常,甚至麻木。
然而,老者的目光,在那片麻木中极其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街角那家挂着褪色“陈记杂货”破布幌子的店铺门板后面,阴影里,似乎多了一道极其模糊的轮廓。那轮廓几乎与门板的阴影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只穿着半旧麻鞋的脚尖,和半截沾满泥污的裤腿。一动不动,如同阴影本身滋生的瘤子。
而在斜对面一个卖苇席的摊子后面,那个蜷缩着、似乎冷得瑟瑟发抖的瘦小身影。低垂着的破毡帽下,眼角的余光,却像生了锈的钩子,死死地、若有若无地,挂在了药铺的门板上。
老者的嘴角,在那顶破毡帽的阴影下,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冰面掠过,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刻痕。
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死寂的漠然。
他不再停留。枯手用力,吱呀一声推开了药铺沉重的木门。
冬日午后灰白的光线和外面更加喧嚣混乱的声浪瞬间涌了进来。
门外是彭城西市的一条支巷。狭窄,肮脏。
两侧歪斜的土坯房和破烂的窝棚挤在一起,如同巨兽腐烂的肋骨。泥泞不堪的街道上冻结着污水和牲畜粪便的混合物,被无数双破鞋踩踏得凹凸不平。
空气中混杂着汗馊、劣质油脂燃烧的焦糊、牲畜粪便的恶臭以及各种腐烂食物的酸败气息。浓烈得几乎能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哭闹声、牲口的嘶鸣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带着浓重口音的粗野咒骂声……所有声音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被寒风撕扯、揉碎,搅拌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混乱而绝望的背景噪音。
老者佝偻的身影融入这片混乱,如同水滴汇入泥潭。
他脚步不快,甚至显得有些拖沓。背上那个裹着铁甲片的包袱随着步伐微微晃动。但他每一步落下都异常稳定,仿佛脚下不是污秽的冻泥,而是坚实的石板。
他微微低着头,破毡帽的帽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枯寂气息,让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在他身周空出一小片无形的区域。
穿过支巷,拐过一个堆满烂菜叶和垃圾的墙角,眼前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更深的混乱所吞噬。
这里是西市边缘一个自发形成的“鬼市”入口。
所谓“鬼市”,并非只在夜间开张。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它更像一个巨大的、藏污纳垢的伤口,日夜不停地溃烂、交易。
入口处用破烂的草席、竹竿和不知从哪里拆下来的破门板歪歪扭扭地搭着些棚子,勉强遮挡些风寒。地面比外面更加泥泞湿滑,污水横流,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和腐烂垃圾的混合恶臭。
棚子下,摊位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没有像样的货架,货物直接堆在肮脏的破布或草席上。
卖的是些来路不明、或是残破不堪的东西:豁了口的陶碗、断了柄的铁锄、锈迹斑斑的刀剪、几件沾着可疑污迹的旧衣烂衫、几串干瘪发黑的不知名野果……更多的是些根本看不出用途的破烂。
摊主们大多眼神躲闪,神情麻木或带着市侩的精明。
买主则形形色色。有和李烽一样面黄肌瘦、眼神绝望的流民,在破烂堆里翻找着能果腹或御寒的东西;也有几个穿着虽旧但还算齐整、眼神锐利、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家伙的汉子,在摊位间逡巡,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件货物和每一个人。
空气中除了恶臭,还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无声的紧张感。
每一笔交易都进行得极其迅速,声音压得极低,钱货两讫后立刻分开,眼神绝不交汇。
角落里,几个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孩子像小兽般蜷缩着。用冻得通红的小手在垃圾堆里翻找任何能入口的东西。
更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呻吟。
老者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他像一尾沉默的鱼,在浑浊的泥水中精准地游弋。穿过那些散发着贪婪和绝望气息的摊位,径直朝着“鬼市”更深处、光线也愈发昏暗的角落走去。
越往里走,棚子越少,更多的交易直接在肮脏的泥地上进行。人影也变得稀疏,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陡然加重。
角落里,几个明显是地痞无赖模样的汉子抱着膀子,斜着眼打量着每一个经过的人,眼神不善。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尿臊味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其淡薄、却令人脊背发寒的……血腥气。
老者的脚步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没有棚子,只有一面被烟熏得黢黑的断墙。墙根下堆着些冻硬的烂泥和垃圾。
断墙的阴影里,靠墙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厚实羊皮袄。皮袄的毛几乎掉光了,露出底下发黑发硬的皮板。一顶同样油腻破烂的狗皮帽子拉得很低,几乎盖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和两片肥厚乌紫的嘴唇。
他整个人缩在皮袄里,像一堆臃肿的垃圾。只有一双藏在帽檐阴影下的小眼睛,偶尔闪动一下。如同潜伏在烂泥里的毒蛇,冰冷而贪婪地扫视着经过的人流。
老者走到断墙前,停下。没有言语,只是佝偻着背,沉默地站着。
断墙阴影里,那堆“垃圾”动了动。
酒糟鼻男人抬起眼皮。那双毒蛇般的小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如同两点幽幽的鬼火。上上下下、极其缓慢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沉默的佝偻老者。
他的目光在老者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上停留了片刻。又在老者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疤痕的枯手上扫过。
“货?”酒糟鼻男人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含混,像是砂砾在破锣里摩擦,带着一股浓重的劣质酒气和长期不刷牙的口臭。
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试探和审视。
老者没有回答。
他那拢在旧袖袍里的枯手缓缓抽出。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窒息的缓慢和凝重。
他没有去看酒糟鼻男人。目光似乎落在断墙上一块剥落的泥皮上,又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虚无之中。
枯瘦的手指探入自己胸前那破烂的衣襟深处。摸索片刻,再次抽出时,指尖捻着的,依旧是那一小撮纯净得刺眼的灰白色盐粒。
盐粒不多,但在鬼市这片昏暗、污秽的背景里,它散发出的光泽却带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
老者的手指极其精准地将这一小撮盐粒,轻轻放在了断墙下一块相对干净、凸起的断砖上。
灰白的盐粒,在肮脏的断砖上,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
酒糟鼻男人那双毒蛇般的小眼睛,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肥厚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黑烂牙。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噎住的“嗬”声。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一下,那堆臃肿的“垃圾”似乎都绷紧了一瞬。
贪婪!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贪婪!如同饿鬼看到了血食!
但他强行压下了扑上去的冲动。那双小眼睛死死盯住那撮盐粒,又猛地抬起,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狠狠刺向破毡帽下老者那张模糊不清的脸!
“哪……哪来的?”声音嘶哑依旧,却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极度的渴望。
老者沉默。破毡帽下的阴影纹丝不动。
只有那只刚刚放下盐粒的枯手,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垂落回身侧,手指微微蜷曲。
无声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老者佝偻的身躯里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向断墙阴影下的酒糟鼻男人。
酒糟鼻男人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忌惮和惊疑取代。
他看着老者那毫无波澜、如同古井般的姿态。看着断砖上那撮闪烁着致命诱惑的灰白盐粒。肥厚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
那双毒蛇眼里的贪婪和凶戾,最终被一种强烈的挣扎和权衡所取代。
他猛地低下头,油腻的狗皮帽子彻底遮住了他的脸。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如同老鼠在破布里翻找的声音。
片刻后,一只同样枯瘦肮脏、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从羊皮袄的破洞里伸了出来。那只手摊开。
掌心赫然躺着几枚边缘磨损严重、沾着污垢的铜钱。还有一小块用油纸包着、散发出浓烈土腥味的、黑乎乎的块茎状东西。
“就……就这点……”酒糟鼻男人的声音从皮袄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不甘和试探,“你这盐…是好东西…可…可太少……”
老者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缓缓地落在那只摊开的、掌心朝上的枯手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刮过那几枚肮脏的铜钱,刮过那块散发着土腥味的黑块茎。
然后,他的视线抬起,再次落回酒糟鼻男人被狗皮帽子彻底遮蔽的头顶。
沉默。
死寂的沉默在断墙的阴影下蔓延。只有远处鬼市传来的模糊嘈杂声,衬得这角落里的对峙更加压抑。
酒糟鼻男人摊开的手掌微微颤抖起来。掌心渗出冰冷的汗水,混合着铜钱的污垢和黑块茎的土腥。
终于,老者动了。
他那只垂在身侧的枯手再次抬起。这一次,不是伸向衣襟,而是伸向自己背上那个鼓鼓囊囊、裹着铁甲片的沉重包袱!
破麻布包裹的轮廓在包袱布下清晰地凸显出来。
酒糟鼻男人藏在狗皮帽下的呼吸骤然粗重!身体无法抑制地向前倾了倾!
然而,老者的手只是在包袱的系带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他枯瘦的手指极其灵活地解开了包袱的一角。但并未完全打开,只是从那掀开的一隙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小块同样灰白色、但明显带着硝土痕迹的硬块。
那硬块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像是熬煮后凝结的盐块底部刮下的残留物。质地粗糙,远不如之前那撮盐粒纯净。
老者将这小块粗糙的硝盐残留物,轻轻地放在了断砖上那撮晶莹的盐粒旁边。
灰白与灰褐,纯净与浑浊,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然后,他那只枯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向了酒糟鼻男人掌心那几枚肮脏的铜钱和那块黑乎乎的块茎。
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点东西,只值这块粗糙的硝盐残渣。
做完这一切,老者再次收回手,拢入袖中。破毡帽下的阴影重新覆盖了他的面容。
他不再看酒糟鼻男人一眼,仿佛刚才的交易已经完成。
断墙阴影下,那堆臃肿的“垃圾”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酒糟鼻男人猛地抬起头,狗皮帽檐下,那双毒蛇眼里爆射出被羞辱和贪婪点燃的凶光!肥厚的嘴唇扭曲着,似乎要爆发出恶毒的咒骂!
但就在他抬头对上老者破毡帽阴影的刹那,所有即将喷发的怒火和凶戾,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
老者的身形依旧佝偻,姿态依旧沉默。
但就在那破毡帽的阴影边缘,酒糟鼻男人清晰地看到,老者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角,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笑。
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漠然到极致、仿佛俯视蝼蚁挣扎的弧度。一个足以让最凶悍的亡命徒瞬间血液冻结的弧度!
酒糟鼻男人所有冲到嘴边的咒骂和贪婪的叫嚣,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恐惧的倒抽冷气!
他如同被无形的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猛地向后一缩,重新紧紧贴在了冰冷的断墙上。油腻的狗皮帽子抖动着,彻底遮住了他惊骇欲绝的脸。
那只摊开的手掌也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回皮袄深处。只留下几枚铜钱和那块黑块茎孤零零地掉落在肮脏的泥地上。
老者不再停留。
他弯下腰,枯瘦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捻起断砖上那撮纯净的灰白盐粒。如同拾起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重新塞回自己胸前衣襟最深处。
然后,他看也不看地上那几枚铜钱和黑块茎,更不看阴影里那堆瑟瑟发抖的“垃圾”。
佝偻着背,背上沉重的包袱微微晃动。迈开脚步,沉默地转身。一步一步,重新没入鬼市深处更加昏暗、更加混乱的阴影之中。
仿佛刚才那无声的交锋,那冰冷的杀机,从未发生。
断墙阴影下,酒糟鼻男人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
过了许久,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一点帽檐。那双毒蛇眼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一种更加深沉的、混杂着贪婪的怨毒。
他死死盯着老者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几枚铜钱和黑块茎。
最终,目光落在断砖上那块粗糙的硝盐残渣上。
他猛地伸出手,如同饿狼扑食般将那残渣抓在手里。贪婪地嗅着那极其微弱的咸味。随即又像被什么烫到一样,飞快地将它塞进皮袄最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
他缩回阴影深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再次投向老者消失的巷口。随即又转向了药铺的方向,闪烁着阴晴不定的、令人心悸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