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塔顶,那方小小的金鳞绸紧贴着李烽的心口,温润的触感下,仿佛有熔金在奔流。
堡门下,钱塘军使者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雪后盐堡的短暂宁静。
阿牛的通禀声犹在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开堡门,迎客!”李烽的声音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
他最后看了一眼舆图旁那块刻着狼头的劣盐,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
周宝的毒牙暂且按下,现在,该会会这条来自钱塘、胃口越来越大的“蛟龙”了。
他没有立刻下楼,而是走到塔窗边,目光扫过堡内。
后山蚕室灯火依旧,隐约能听见卢婆婆指挥妇人连夜赶工的细微声响;江畔方向,张钧粗粝的号子穿透寒风。
流民区边缘,王驼子的小摊前,竟有几个妇人围着,似乎在用盐神通宝换他新做的木梳。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掠过李烽的眼底。盐堡这台机器,正咬合得越来越紧密。
他转身,将怀中那方重若千钧的金鳞绸取出,递给侍立一旁的孙监丞。
“监丞,烦请将此物,暂存蒙馆密室。待我信号。”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舞台,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这张牌。
孙监丞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枯瘦的双手极其郑重地接过那方流光溢彩的绸缎,如同捧着传国玉玺。
“堡主放心。”他佝偻的身影无声地消失在塔梯的阴影中。
东暖阁内,炭火熊熊。此次前来的钱塘使者,依旧是上次那位精明干练的掌书记,姓赵。
只是他眉宇间的凝重与隐隐的倨傲,比上次更甚了几分。
案几上,除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粗茶,别无他物。
气氛,比上次要沉凝得多。
“赵书记星夜兼程,辛苦了。”李烽在主位坐下,神色平和,开门见山,“不知钱节度使此番又有何指教?”
赵使者放下茶盏,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李堡主快人快语,那赵某也直说了。节帅对堡主前番鼎力相助,助我钱塘军平定刘逆余孽,甚是感念!
浙东初定,百废待兴,节帅有令,为表两家盟好之诚,更为了盐堡长治久安……”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份盖有节度使大印的绢帛文书,双手奉上。
“请堡主过目。此乃节帅亲拟之‘钱引通行令’。”
李烽接过文书,展开细看。
内容大意是:为促进浙东商贸流通,便利民生,钱塘节度府特发行新制“浙东通宝”钱引(一种类似汇票或代金券的信用凭证),强制在浙东全境(含盐堡)流通使用。
所有大宗交易,尤其是盐堡对外盐铁粮布贸易,需优先使用钱引结算。盐堡铸造之“盐神通宝”,仅限堡内流通,不得用于大宗对外交易。
文书措辞冠冕堂皇,打着“促进流通”、“便利民生”的旗号,核心却是赤裸裸的金融掠夺和贸易钳制!
一旦执行,盐堡的财政命脉和贸易自主权将被钱缪牢牢扼住咽喉!所谓的“盟好”,不过是吞并前的温水煮蛙!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李烽心底升起,但他脸上却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哦?钱节度使此举……倒是一片苦心。
只是,我盐堡僻处海隅,商贸本不繁盛,且堡民习惯使用‘盐神通宝’,此令一出,恐生混乱。
再者……”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赵使者,“盐堡与贵方前番约定,贡盐交易三成可用盐神通宝结算。
此令一出,岂非自毁前约?”
赵使者似乎早料到李烽会有此问,皮笑肉不笑地道:“堡主多虑了。前约乃战时特例,如今浙东已定,自当纳入钱塘节度府统一规制,方显正朔。
至于堡民习惯……呵呵,习惯嘛,改改就好了。
节帅也是为了盐堡长远计,免受私钱泛滥、物价不稳之苦啊!
他话语中隐含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不改?那便是“私钱泛滥”,钱塘军便有“整顿”的借口!
暖阁内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侍立在李烽身后的阿牛,独臂已悄然按上了刀柄,眼神锐利如鹰。
陈瘸子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攥紧。
李烽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温和,却让赵使者心头莫名一跳。
“赵书记所言,也有道理。无规矩,不成方圆嘛。”李烽的态度似乎缓和了,“只是,盐堡新立,百业待兴,骤然变更钱法,恐伤根基。
不如这样……”他话锋一转,“钱节度使既有心促进流通,盐堡也愿表诚心。
我堡新近偶得一小物,或可为两家通商增添几分……雅趣?烦请赵书记稍待片刻,容李某取来一观。”
赵使者一愣,不知李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耐着性子道:“堡主请便。”
李烽起身,对阿牛使了个眼色。阿牛会意,大步走出暖阁。
蒙馆内,灯火通明。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十几个被孙监丞挑出来的、略通文墨的流民正伏案誊抄着名册或整理着物资账目。
小芸坐在角落一张特制的小案几后,正用一支小号的毛笔,在一张桑皮纸上极其认真地誊写着一份流民匠户的技能清单。她小脸紧绷,一笔一画都力求工整。
孙监丞无声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整个蒙馆。
他的目标,是那个自称来自润州句容县、虎口有厚茧的“可疑农夫”,此刻正被安排在誊抄一份无关紧要的堡规。
突然,蒙馆的门被推开,阿牛魁梧的身影带着一股寒气闯入。
“孙监丞,堡主有令,取‘甲字密库三号锦盒’!”阿牛的声音洪亮,刻意让整个蒙馆都听得见。
孙监丞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不动声色地点头:“老朽知晓。”他转身,佝偻着身体,走向蒙馆最内侧一间挂着铜锁的小室——所谓的“甲字密库”。
开锁的“咔哒”声在寂静的蒙馆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包括那个“可疑农夫”,他看似低头誊写,眼角的余光却死死锁住孙监丞的动作和那扇开启的密室门。
孙监丞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片刻,出来时,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用暗金色锦缎包裹的方盒。
锦缎的质地看似普通,但在灯火下,那暗金色竟隐隐流动,透着一丝不凡。他极其郑重地将锦盒交到阿牛手中。
阿牛接过锦盒,如同捧着千斤重物,转身大步离开。
就在阿牛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那个“可疑农夫”握着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墨“啪嗒”一声滴在誊抄的堡规上,迅速洇开一团黑渍。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惊骇与贪婪!
虽然没看清盒中何物,但那暗金色的、隐隐流光的锦缎!
还有孙监丞那无比郑重的态度!这绝对是他要找的、关乎盐堡命脉的东西!柘蚕金丝的秘密,一定就在里面!
他强压下心头的狂跳,装作懊恼地擦拭着纸上的墨渍,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必须尽快把消息送出去!周节帅的赏赐,足以让他后半生富贵无忧!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眼中贪婪乍现、心神失守的刹那,孙监丞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已在他身上刻下了最后的标记。
蒙馆角落阴影里,两个如同泥塑木雕般、负责看守书架的“杂役”,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一下站姿。
东暖阁内,气氛微妙。赵使者端着凉了的茶,目光不时瞟向门口,带着一丝不耐和探究。
门开,阿牛捧着那个暗金色锦缎包裹的方盒,如同捧着某种神圣之物,肃然走到李烽身侧。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盒子上。
李烽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看向赵使者,微笑道:“赵书记,钱塘富甲东南,海上珍奇想必见多识广。
不知可曾见过……此物?”他一边说,一边缓缓解开锦缎的系带。
暗金色的锦缎如同流水般滑落,露出里面一个朴实无华的紫檀木盒。李烽的手指搭上盒盖。
赵使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
他倒要看看,这偏僻盐堡,能拿出什么“雅趣”之物来应对节度使府的“钱引”铁令!
盒盖,被轻轻掀开。
没有珠光宝气的璀璨,没有异香扑鼻的芬芳。
只有一片流淌的、温润的、仿佛拥有生命般的暖金色光华,如同初升朝阳的第一缕光,瞬间充盈了整个暖阁!
那光华并非静止,而是随着盒盖的开启,在盒中那折叠整齐的布帛上缓缓流淌、呼吸,细密的纹理在光线下折射出梦幻般的水波涟漪,更奇异的是,那金色竟仿佛在布面之下隐隐游动,如同神龙褪下的鳞片!
“嘶——”赵使者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滚圆,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死死地盯着盒中之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暖阁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陈瘸子枯瘦的脸上,肌肉因激动而微微抽搐,浑浊的眼中充满了自豪。
阿牛虽然早已见过,此刻依旧被那光华震慑,按着刀柄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李烽的声音,在这极致的静默中,平静地响起,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此乃我盐堡新得之丝,名曰‘金鳞’。
丝取天地之精,色承熔金之华,韧胜牛筋,滑逾脂玉。
不知此物……比之赵书记方才所言‘钱引’,价值几何?又能否……入得钱塘节度府‘促进流通’之列?”
他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赵使者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价值几何?这还用问吗?!赵使者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流淌的金色光影!
这哪里是丝?这分明是流淌的黄金!不,是比黄金更耀眼、更稀有的神物!
波斯琉璃盏与之相比,简直如同瓦砾之于明珠!他仿佛看到无数的金银、粮秣、战船……都在这一尺见方的金色绸缎面前黯然失色!
钱缪节帅欲掌控盐堡钱权、扼住其命脉的“钱引”铁令,在这“金鳞”面前,瞬间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无力!
盐堡,竟然藏着如此惊世骇俗之物!难怪……难怪他们敢如此硬气!
赵使者脸上的血色褪尽,又瞬间涨得通红,巨大的震撼、贪婪、惊惧和失算感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失魂落魄地盯着那盒中之物,如同着了魔。
李烽看着赵使者失态的模样,心中一片冷然。他轻轻合上紫檀木盒的盖子。
那流淌的金色光华瞬间收敛,暖阁内仿佛骤然黯淡了几分,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碎瓷和湿痕,以及赵使者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
“看来,赵书记需要些时间……消化?”李烽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阿牛,送赵书记至驿馆歇息。
这‘金鳞’样品,也请赵书记带回,转呈钱节度使一观。至于‘钱引通行令’……”他拿起案几上那份绢帛文书,随手放在一边,“事关重大,盐堡需仔细斟酌,待钱节度使……看过此物之后,再议不迟。”
主动权,在这一开一合之间,已彻底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