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着狰狞狼头的劣质土盐块,像一块冰冷的毒瘤,沉甸甸地压在望海塔的舆图旁。
李烽的目光扫过它,又投向窗外。后山蚕室方向,依旧灯火通明;曹娥江畔,张钧粗粝的吼声隐约可闻;流民棚区,几缕炊烟在寒风中倔强地升腾。
盐堡这台机器,在孙监丞无声的“照看”下,依旧高速运转,只是核心处多了一根紧绷的弦。
“哥!”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塔内的沉凝。
李烽紧绷的眉宇瞬间舒展,转身望去。
塔梯口,一个裹着厚厚兔皮小袄、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努力地抱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陶罐,小脸憋得通红。
正是他的妹妹,李小芸。小丫头身后,跟着一脸无奈又宠溺的孙监丞。
“慢点!”李烽两步上前,接过沉重的陶罐。
入手温热,一股混合着淡淡草药和米香的清甜气息弥漫开来。
罐子里是熬得浓稠的粟米粥,上面还飘着几颗红艳艳的野枸杞。
“阿芸给你熬的!加了卢婆婆给的甘草根,说去火!”
小芸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献宝般的骄傲,额角还沾着一点灶灰。
她比刚逃出屠村时圆润了些,小脸上也有了血色,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过早经历生死的沉静底色,此刻被这小小的成就点亮了。
李烽心头一暖,连日来的压力仿佛被这罐热粥融化了些许。
他揉了揉妹妹细软的头发:“多谢阿芸。怎么自己抱上来了?多重。”
“不重!阿芸力气可大了!”小丫头握着小拳头挥了挥,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脚尖蹭着地面,“蒙馆的……算筹课……阿芸都学会了,孙爷爷说……可以帮哥哥做点事……”她声音越说越小,带着渴望被认可的忐忑。
孙监丞在一旁捻须,浑浊的眼中带着少见的温和笑意:“堡主,小芸天资聪颖,蒙馆的《九章》粗算,一点即通。
老朽想着,让她跟着在蒙馆打打下手,誊抄名册,或可……分些心神,学些实务。”
老人精于世故,这是委婉地建议给小芸一个参与堡务、融入盐堡的机会,也是让她从过去的阴影中更快走出来。
李烽看着妹妹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心中一软,又带着一丝酸楚。
乱世之中,他这个哥哥能给予的安全感终究有限。让她接触些事情,或许更好。
“好,”李烽蹲下身,平视着小芸的眼睛,“那阿芸以后就跟着孙爷爷在蒙馆帮忙。
不过要记住,多看,多听,不懂就问,不可莽撞。抄写名册,更要仔细,一个字都不能错,知道吗?”
“嗯!”小芸用力点头,小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像阴霾天空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阿芸一定仔细!一个字都不错!”
她雀跃地跑到孙监丞身边,小手自然地牵住了老人枯瘦的袍角。
孙监丞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那冷硬的嘴角,竟也柔和地向上弯了一弯。
盐堡的冬日,在紧张与希望交织中流淌。小人物们的故事,如同细微的支流,汇入盐堡壮阔发展的长河。
后山蚕室,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十几缕璀璨的金丝被精心固定在简陋的木架上,卢婆婆布满老茧的手指,捏着一枚打磨光滑的骨梭,小心翼翼地将另一缕金丝穿过。
她的动作慢得如同凝固,每一次引纬,都屏住呼吸,额头上密布着汗珠。
旁边几个妇人紧张地攥着衣角,陈瘸子更是焦躁地来回踱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稀疏的胡须。
“嗤……”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断裂声。
卢婆婆的手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那缕比黄金还珍贵的金丝,在骨梭的牵引下,竟然……断了!
“哎呀!”一个妇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蚕室内死一般的寂静。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连日来的期盼和辛劳。
金丝太细、太韧,也太“娇气”了!寻常的织法,根本无法驾驭这神赐之物。
卢婆婆看着手中断掉的金丝,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喃喃道:“老婆子没用……没用啊……”
陈瘸子颓然跌坐在一旁的木墩上,双手抱头,枯槁的身影仿佛瞬间又佝偻了几分。
难道上天给了希望,又要亲手掐灭?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带着点奶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婆婆……梭子……梭子太糙了……”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小芸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小小的身子扒着门框,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
她似乎被里面的气氛吓到了,声音小小的,却很清晰。她指着卢婆婆手中的骨梭:“阿芸……看见爹爹以前给娘亲磨过绣花针……要用……要用很滑很滑的石头磨……”
稚嫩的话语,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光!
陈瘸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精光!对啊!骨梭!骨梭再光滑,也终究有细微的棱角毛刺!
对付这细若毫芒的金丝,一点瑕疵都可能致命!
“滑石头……滑石头……”陈瘸子喃喃着,突然跳起来,如同疯魔般冲出蚕室。
片刻后,他抱着一块拳头大小、温润如脂的白色石头冲了回来——那是堡主赏赐给他、被他视若珍宝随身携带的一块上等玉髓盐晶!
“老卢!用这个!磨梭子!”陈瘢子声音都在颤抖。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陈瘸子毫不犹豫地将那块价值不菲的玉髓盐晶按在粗糙的石板上,沾了水,开始疯狂地打磨那枚骨梭。
盐晶粉末簌簌落下,骨梭的尖端在盐晶细腻的研磨下,渐渐变得如同镜面般光滑圆润,再无一丝毛刺。
卢婆婆颤抖着接过那枚被玉髓盐晶“开光”的骨梭,再次引纬。这一次,金丝如同温顺的流水,丝滑无比地穿过了筘片,稳稳地落在了经线之上!
“成了!”压抑的狂喜终于爆发出来,妇人们喜极而泣。
卢婆婆更是老泪纵横,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感激地看向门口,小芸却早已被孙监丞悄悄拉走,只留下一句奶声奶气的叮嘱在众人心中回荡:“婆婆别哭,阿芸明天再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