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塔顶,寒风如刀,卷着细碎的雪沫,从李烽推开的窗缝中涌入,扑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
议事堂内凝固的空气似乎被这涌入的寒意刺破,钱缪信使脸上那强撑的笑容彻底僵住,他能清晰感受到主位上那少年身上散发出的、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冷冽压力。
那压力并非暴怒的火焰,而是深潭寒冰,沉静却足以冻结骨髓。
李烽的目光越过信使,投向窗外风雪中依旧坚韧矗立的盐堡。
熔炉的赤红火光在雪幕中跳跃,如同不屈的心脏搏动;蒙馆断断续续的诵读声,是这片冻土下挣扎求生的微弱脉搏;丙字营篝火旁,归降士卒摩挲盐神通宝时眼中闪烁的光,是点燃燎原之火的点点星芒。
盐堡的根基是什么?是那价比黄金的玉髓霜盐吗?是,但不全是。
是那改良的淋卤法吗?是,但更是人心!是这风雪中凝聚起来的、愿意为那一亩桑田、一块户牌、一串能换来活命粮盐的铜钱而效死的万千人心!
制盐秘法,是引子,是手段,但绝非可以被轻易索取的“质物”。钱缪此举,看似求盟,实则欲扼盐堡之咽喉。
他缓缓关上窗,将风雪隔绝在外,转身。脸上那丝冰冷的笑意已然敛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回去转告钱节度使,”李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清晰地敲在议事堂的每一寸空间,“盐堡小门小户,制盐之法,乃万千堡户赖以求生之技,非李某一人可决。
此法,关乎盐堡存续,关乎堡内老幼性命,关乎身后这片新垦桑田能否熬过寒冬——恕难外借。”
信使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强辩或威胁。
李烽抬手,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沉稳:“然,钱节度使心怀天下,志在靖平浙东,解民倒悬,李某虽力薄,亦感佩其志,愿倾盐堡之力,襄助义举!”
堂内众人,包括信使,都是一愣。拒绝交出秘法,却又说愿倾力相助?这是何意?
李烽踱步至堂中悬挂的简陋浙东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於潜岭的位置:“刘汉宏,冢中枯骨耳。
其军粮秣断绝,前锋新败,军心离散,哗变在即。此贼,已不足为虑。”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笃定,让信使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怀疑盐堡是否掌握了更多他不知道的军情。
“盐堡有三策,可助节帅速定浙东,解民倒悬,亦全我两家盟好之谊。”李烽的声音沉稳有力,条理清晰,仿佛早已成竹在胸。
“其一,‘雪中送炭’之策。”李烽指向舆图上刘汉宏大营的位置,“刘军缺粮,更缺盐!士卒无盐则力衰,久则生变。盐堡愿以市价八成,不限量供应玉髓霜盐于节帅军中!
节帅可用此盐,一则可安己方军心士气,二则可……”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高价‘卖’与刘军!刘汉宏为稳军心,必会倾其所有购之!此乃抽其膏血,断其根基之策!盐堡只认盐神通宝或等值钱粮交易。”
信使倒吸一口凉气。不限量供应玉髓霜盐给钱缪军,看似是极大的支持,但盐堡只认自己的钱币或钱粮!
这意味着钱缪要大量使用盐堡的钱币体系,或者支付巨额钱粮!这不仅是经济捆绑,更是变相承认盐堡的金融地位!而将盐高价“卖”给刘军,更是毒辣,直接加速刘汉宏的财政崩溃和内部矛盾!
“其二,‘釜底抽薪’之策。”李烽的手指移向刘汉宏后方的几处关隘和粮仓标记,“刘军主力困于於潜岭,后方空虚,且其治下官吏贪暴,民怨沸腾。
盐堡新铸之‘盐神通宝’,质优价稳,已渐流通于浙东民间,尤受小民商贾信赖。节帅可派精干之士,持我盐堡户牌凭证,携大量盐神通宝,潜入刘贼后方,广布流言:凡持此钱至盐堡者,无论出身,皆可平价购盐粮,获庇护!
同时,以盐神通宝高价收购刘贼控制区内一切可用物资,特别是军需!此策一出,刘贼后方必然人心浮动,物资奇缺,其根基自溃!”
这是将经济渗透和舆论战发挥到极致!
利用盐堡初步建立的信誉和货币体系,直接动摇刘汉宏的统治基础!信使感觉后背有些发凉,眼前这少年对“势”的运用,远超他的想象。
“其三,‘驱虎吞狼’之策。”李烽的手指最终点在舆图西北方,标注着“周宝”势力的区域,“周宝屯兵润州,对浙东亦是虎视眈眈。
刘汉宏若败,其富庶州郡,周宝岂会坐视节帅独吞?李某不才,愿为节帅分忧。
盐堡愿牵制周宝一部兵力,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全力南下与节帅争食。如何牵制?”
李烽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冷意,“盐堡会放出风声,言明周宝与刘汉宏早有密约,欲瓜分钱节度之地!此流言,真真假假,周宝为自证清白,或为抢先机,必不敢妄动,至少,在节帅平定刘贼之前,他得先把自己摘干净!”
三策!环环相扣,步步紧逼!从经济上抽血、从根基上动摇、从外部环境上制衡!
每一策都未直接动用盐堡主力与刘汉宏或钱缪硬拼,却将盐堡独有的优势——盐、钱、信息、人心——发挥到了极致!
每一策都直指钱缪最迫切的需求:快速、低成本、且能压制潜在对手周宝拿下浙东!
议事堂内一片寂静。炭火盆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陈瘸子佝偻的身体微微放松,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孙监丞捻着胡须,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到璞玉终于绽放光彩的欣慰。
阿牛紧握刀柄的手也松开了几分,看向李烽背影的目光充满了灼热的信服。
钱缪的信使彻底呆住了。他奉命前来,本以为凭借钱缪的威势,索要一个新兴小堡的制盐秘法手到擒来。
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仅强硬拒绝,反手就抛出一个更宏大、更具诱惑力、且将盐堡自身利益也巧妙嵌入其中的战略合作框架!
这三策,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以让钱缪动容,何况是三策齐出?而且,对方清晰地指出了刘汉宏已是强弩之末,这更增加了策略的可信度和时效性。
盐堡要的是什么?是生存空间,是经济地位,盐神通宝的流通,是钱缪平定浙东后对盐堡自治的承认!这比交出秘法,被捏住命脉,高明何止百倍?
信使脸上的僵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深深的忌惮。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对着李烽躬身一礼,姿态比来时恭敬了太多:“李堡主深谋远虑,三策如拨云见日,令在下茅塞顿开!堡主拳拳之心,襄助之意,在下必一字不漏,火速禀报我家节帅!节帅闻之,定感堡主高义!”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绝非可以随意拿捏的池中之物。
盐堡,这颗在风雪乱世中倔强生长的幼苗,其根须,已开始悄然深入地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