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潜岭的三道狼烟在铅灰天幕上凝固,如同天神掷下的三柄黑矛。
风雪卷过盐堡新筑的夯土城墙,雉堞凝结的盐霜被疾风刮起,碎盐粒打在阿牛覆甲的脸上,簌簌作响。
他独臂擎着熔铁戟,戟尖斜指风雪肆虐的西北隘口。
身后三百盐枭卫以十户为“甲”,布成三列横阵。粗布战袄左襟的甲号墨迹未干,右胸别的桑木户牌在寒风中晃荡,木牌撞击铁甲的脆响混着粗重的呼吸,压过了风雪的呜咽。
“甲字队!”阿牛的吼声劈开寒风,“铳上肩!”
三十具桑木铳管轰然抬起。铳身缠着防冻的硝盐麻绳,铳口斜指苍茫雪幕。
这些由盐炮铁胎改制的火器,内膛阴刻的螺旋盐纹里填满了糖霜火药,引信口封着琥珀色的蜜蜡。
盐枭卫们的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上,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却无恐惧,只有一种被户牌上“桑田X亩”字样烙进骨血的狠戾——身后那几茎新发的桑芽,是比刀戟更重的筹码。
望海塔顶,李烽的指腹摩挲着桑木腰牌。玉髓盐晶镶成的“堡”字冰凉刺骨,压着掌心一枚新铸的盐神通宝。
钱币背面浪涌盐山的浮雕中,一点温润的玉髓盐芯在雪光映照下流转微光。
塔下蒙馆草棚的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孩童诵读“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稚嫩声音断断续续,被风撕扯得不成调。
“堡主!”陈瘸子佝偻着撞开塔门,须眉结满冰霜,枯爪紧攥一张硝染的羊皮,“刘汉宏……分兵了!”
羊皮上炭笔勾勒出狰狞的箭头:主力两千骑仍困於潜岭雪道,另有一支千人轻骑,人衔枚马裹蹄,正沿曹娥江冰面直扑盐堡!
李烽的目光越过羊皮,钉在塔下桑田。
风雪中,那几点昨日刺破冻土的嫩绿已被新雪掩埋大半,只余一丝倔强的青痕。
一个佝偻身影正跪在田垄,用身体挡住风口,破袄下伸出枯枝般的手,徒手刨开覆雪的冻土,露出底下蜷缩的幼芽——是领了“甲字叁号”户牌的老农。
“甲字队留守!”李烽的声音斩碎风雪,“乙、丙两队随我——迎敌!”
曹娥江冰面在暮色中泛着青黑死光。千骑黑影如贴地鬼魅,马蹄包着厚毡,踏在冰上只余沉闷的噗噗声。
为首骑将金盔覆面,只露一双鹰隼般的厉眼,手中长槊斜指盐堡方向。
冰面下传来细微的“咔咔”声,那是冰层不堪重负的呻吟。
“停!”骑将猛地勒马。
战马人立而起,喷出的白雾在寒风中瞬间凝霜。
前方冰面赫然呈现一片诡异的“黑镜”——那是盐堡新筑水渠漫溢的热卤融化了江冰,又在一夜寒风里重新冻结的薄冰层!薄冰下暗流涌动。
“绕……”骑将命令未出,异变陡生!
“嗡——!”
刺耳的弦鸣撕裂死寂!两岸覆雪的柽柳丛中,数十支裹着硝盐的火箭拖着幽蓝尾焰腾空!
火箭并非射向人骑,而是狠狠扎进骑兵队两侧的厚冰区!
“轰!轰!轰!”
盐火箭炸开的不是火焰,而是漫天黏稠的褐胶与刺骨的盐雾!
胶雨沾马即燃,盐雾遇铁甲凝结霜花。战马惊嘶,胶火裹着冰寒蚀入马腿,疯马将背上骑兵甩入冰河!
更致命的是爆炸的震动——脆弱的薄冰层应声碎裂!
“咔嚓——!”
令人牙酸的冰裂声如同巨兽苏醒!千骑前锋脚下的“黑镜”瞬间化作狰狞的蛛网!
冰层塌陷,人嚎马嘶混着刺骨冰水灌入铠甲的闷响,将暮色染成地狱。
后队骑兵勒马不及,在光滑的冰面上撞作一团,又被两侧燃烧的胶火逼向中央的死亡冰窟!
“铳——放!”
李烽的吼声自东岸炸响!
三十具桑木铳管喷出黏稠火舌!射出的不是铁砂,而是裹着糖霜的柽柳刺!
毒刺如雨点般扎进乱军,遇血即融,糖霜混着玉髓盐毒瞬间蚀入肌理。落水的骑兵在冰窟中抓挠着咽喉,皮肉在冰火两重煎熬下鼓起紫黑燎泡。
金盔骑将长槊横扫,劈飞两支毒刺,座下神驹却前蹄一软——一枚柽柳刺深深扎进马颈!
战马哀鸣跪倒,将主人甩飞出去。
骑将金盔脱落,露出一张年轻却扭曲的脸,正是刘汉宏帐下骁将张钧!他挣扎着爬起,半身浸在冰水里,手中长槊指向岸上风雪中的青影:“李烽……鼠辈……”
风雪卷来岸上的声音,清晰如刀:“盐堡的田,只收活租。”
李烽解下腰间桑木腰牌,将镶玉髓盐晶的那面重重按在冰凉的铳管上,“张将军,可愿降?甲字营缺个教头,授骑术,月俸——”他抛出一串用鲨筋穿起的盐神通宝,钱币砸在张钧面前的碎冰上,叮当作响,“三十贯!”
张钧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为钱,是为那钱币浪纹中流转的玉髓盐光——那是他效忠的刘汉宏也铸不出的东西!
他喉头滚动,目光扫过冰窟里垂死的袍泽,又望向风雪深处盐堡隐约的灯火。
最终,染血的手抓起那串铜钱,狠狠攥紧。
盐堡城门在子夜洞开。
张钧跛着冻伤的腿,身后跟着仅存的三百余残兵。城头火把照亮他们褴褛的皮甲和麻木的脸。
陈瘸子佝偻着立于门侧,枯爪托着名册与一摞桑木户牌。每块户牌背面,都烙着“丙字营”与“桑田一亩”。
“画押,领牌。”老人声音嘶哑如砂纸,“入了盐堡,守堡规,种堡田。”
他指向瓮城内熊熊燃烧的熔炉,炉边堆着小山般的缴获兵刃,“你们的刀枪——明日熔了铸犁。”
残兵们僵立着。
一个年轻士卒突然扯下破烂的镇海军皮甲,赤膊走向名册。冻裂的手指蘸了印泥,在“丙字柒拾叁”旁按下血指印。
他抓起户牌,死死攥住,如同攥住溺水时的浮木。
更多的人沉默地涌上,赤红的指印在桑皮名册上蔓延如梅。
风雪更烈。
望海塔顶,李烽望着瓮城内跳动的熔炉火光。掌心那枚盐神通宝被体温焐热,浪纹的凸起硌着指腹。
阿牛拖着染血的铁戟走来,声音沉闷:“堡主,张钧安置在丙字营了。他问……何时能领他的桑田。”
李烽将铜钱按在冰冷的雉堞上:“等他的腿,能踩实了盐堡的土。”
塔下蒙馆草棚的灯火彻夜未熄。
桑板沙沙,孙监丞枯槁的声音在风雪中断续传来:“……钱者,泉也。流通如活水,可沃瘠土,可崩顽石……”
灯火映着窗纸,几十个小小的身影伏在简陋的盐晶沙盘前,指尖划着浪纹与数字。
石头蹲在最前,颈间“丁字柒号”户牌晃荡着,沾满泥污的手指在沙上重重写下“三十贯”。
风雪尽头,於潜岭的狼烟终于被漫天大雪吞没。
盐堡的夜,只剩下熔炉的轰鸣、蒙馆的诵读,以及桑田冻土之下,那几茎蜷缩着等待春雷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