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烽火 第46章 金鳞岂是池中物

作者:萤卦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3 18:34: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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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的冰面映着冲天火光。盐铁转运使衙门的金印在李烽掌下扭曲变形。熔化的金液裹着“周”字最后一捺,在雪地上蜿蜒如垂死的蜈蚣。

新铸的“盐神通宝”滚落在余烬里。钱掌柜那声“杭州城纳钱了”的嘶吼还在寒夜中震颤。李烽的指尖却已冰凉。

他弯腰拾起一枚铜钱。滚烫的钱币烙着掌心,浪纹间的盐晶在火光下刺目。

四周是癫狂的欢呼。饥民撕扯着燃烧的官盐袋。粟米混着雪粒被踩进泥泞。几个半大孩子用树枝挑着裴爽的金甲残片当球踢,笑声尖利得扎耳。

这不是他想要的“旗”。

腰间的浪纹腰牌沉甸甸地坠着。桑木温润,嵌着的玉髓盐晶却像块冰,贴着皮肉往骨头缝里渗寒气。

他抬眼望去。断壁残垣间,一张张被火光照亮的脸上,饥饿褪去后,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一种近乎兽性的亢奋。这不是盐堡的民,这是被“盐票”和“蜜火”喂饱的狼群。

“堡主……”陈瘸子佝偻着挤过人群,枯爪死死攥着一卷硝染的杭城舆图,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摩擦般的颤抖,“周宝的牙……咬过来了!”

舆图在残存的公案上展开。陈瘸子枯指点向西北群山:“临安大营!镇海军副将刘汉宏,领精骑三千,已出天目山口!”指尖划向东南:“明州港!钱镠的水师……封港了!”最后,枯指狠狠戳在运河上游一点:“最毒的是这里——周宝的粮船队,卡在湖州!放出话来,一粒米不进杭州!他要……饿杀全城!”

李烽的指腹摩挲着腰牌上冰凉的盐纹。掌心那枚滚烫的盐神通宝,此刻重如千钧。盐能换粮,糖能诱兵,蜜火能焚衙,却烧不出一口安稳的灶,更填不饱这满城待哺的饥肠。盐堡的根基,不在杭州的废墟,在曹娥江口新垦的桑田,在盐堡万顷盐田的卤池里!

他猛地攥紧铜钱。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石头!”声音沉郁如闷雷,“带盐枭卫,开杭州官仓余烬!一粒粟、一寸铁,全搬上船!阿牛——”他目光扫过铁塔汉子肩头未愈的箭创,“熔了衙门前的刑架,铸成犁铧,运回盐堡!”

“那……这些人?”石头指向废墟间黑压压攒动的人头。

“发告。”李烽抓起一叠桑皮盐票,朱砂浪纹在火光下淌血,“愿随盐堡垦荒者,杭州北门集合,凭票登船!有田分,有盐吃!”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淬上寒冰,“趁乱劫掠者——”,腰刀锵然出鞘半寸,雪刃映着远处一具被乱民踩踏得不成人形的金甲尸体,“视同此獠!”

当夜,运河的寒冰被盐堡船队碾碎。三艘赤马战船吃水极深,舱底压着熔化的刑架铁锭和烧焦的粮粟。船头撞角上,新挂的不再是缴获的帅旗,而是粗麻布缝制的“垦”字旗,在海风中扑簌作响。

船尾,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跟着。火把在蜿蜒的冰面上拉出一条颤抖的光河。有人背着奄奄一息的老母,有人用独轮车推着全部家当——半袋发霉的杂粮,一口裂了缝的铁锅。

火光照亮他们脸上的疲惫与一丝微弱的希冀,也照亮眼底深处对身后那座燃烧之城的最后一丝恐惧。

李烽立在船尾。杭州城冲天的火光渐渐沉入地平线,只余天际一抹病态的红晕。寒风卷着冰屑扑在脸上。

他握紧腰间桑木腰牌。掌心那枚盐神通宝已被体温焐热,浪纹的凸起硌着指腹。这钱能买粮铁,能换书桑,却买不来脚下这船,更买不回路。盐堡的路,得用犁铧在盐碱地上犁出来,得用桑苗在焦土里扎下根!

半月后,曹娥江口新盐堡。凛冽的江风刮过新筑的夯土城墙,墙头“盐桑监”的木牌吱呀作响。桑田里却无往日的青浪,新栽的桑苗在去岁的寒潮里蔫了叶梢,蒙着一层灰败。

“堡主!”陈瘸子踉跄着冲进望海塔,枯爪攥着一把枯黄的桑叶,声音嘶哑,“虫……桑虱!从杭城流民带的破袄里爬出来的!啃光了新叶!”

李烽推开桑木窗。塔下,临时搭建的窝棚区蔓延如疮疤。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划着格子,石子当钱,枯叶作货,模仿着大人们用盐票“买卖”。

一个老汉死死抱着领到的盐票缩在墙角,仿佛那是最后的命根,对周遭蔓延的桑虱浑然不觉。混乱、疾病、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慌,像无形的瘴气笼罩着新堡。

“孙老!”*李烽目光投向角落。

孙监丞倚着铁拐,正用炭笔在硝洞岩壁上勾画。*闻言抬头,枯槁的脸上沟壑更深:“桑虱畏寒毒。玉髓盐晶碾粉,混了硝磺,以蜜糖调和……或可一试。”他顿了顿,铁拐重重点地,“但最要紧的是——分田!定户!让他们知道,这地上的桑,田里的苗,有他一份!”

翌日,盐堡正门前的盐碱空地上。新熔的刑架犁铧被架成丈高的铁台。李烽立于台上,脚下是黑压压的流民和惶惑的盐堡旧部。寒风卷起他褴褛的衣角,露出腰间桑木浪纹牌。

“盐堡的田,不是天上掉的!”声音压过江风,撞在夯土墙上嗡嗡回响。他抓起一把混着盐晶的桑田黑土,高高举起:“是老子带人,一犁一犁从阎王嘴里抢出来的!”土屑从指缝簌簌落下,砸在铁台上。

“想在这扎根,吃上饭,穿上衣?”他猛地指向蔫黄的桑田,“就得守盐堡的规矩!”他从怀中掏出连夜硝染的《盐堡垦荒令》,桑皮纸在风中猎猎展开:

“其一:垦田归己!盐堡按户分田,桑田盐田,立石为界!所产桑叶、盐卤、糖霜,七成归己,三成纳堡为赋!”

“其二:编户齐民!十户一甲,设甲长;十甲一里,立里正!甲内守望相助,里中赋税自征!”

“其三:开蒙授技!堡设蒙馆,稚童不论出身,皆可习字、学算、通农桑盐铁之术!”

死寂。流民们茫然地望着桑皮纸上密密麻麻的墨迹。几个老盐工却已浑身颤抖,浑浊的眼中滚出热泪。那“垦田归己”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们为奴半生的枷锁!

“现在!”李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刀劈冰,“领你们的田契、户牌!”他抓起第一块新削的硬木户牌,狠狠拍在铁台上。木牌正面阴刻浪纹盐山,背面烙着“甲字壹号”,朱砂填涂的“户主”二字旁,赫然是陈瘸子的名字!下方小字:“桑田五亩,盐田三亩”!

陈瘸子枯爪颤抖着接过木牌,老泪纵横。他猛地转身,对着蔫黄的桑林嘶吼:“治虫!老子自己的树!”

玉髓盐粉混着硝糖的刺鼻烟雾笼罩桑田时,临安方向的烽火终于烧红了天际。

望海塔顶,李烽将新铸的盐神通宝按在冰冷的雉堞上。铜钱下方,压着一封自临安大营射入堡中的箭书。素绢上只有一行狂草,墨迹淋漓,力透绢背:

“盐枭之钱,可买汝头否?

——浙东观察使,刘汉宏”

李烽指尖拂过“刘汉宏”三字,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望向塔下。桑烟弥漫的田埂间,新编甲的盐枭卫正以十户为一“甲”,持熔铁铧头改制的长戟操演。脚步踏着《盐工破阵鼓》的节奏,震得新糊的桑皮窗纸簌簌作响。

盐堡的钱,终于要买命了。

买的,是浙西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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