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齿礁的血腥随潮汐褪去,盐堡的赤马战船拖回最后半截镇海军艨艟时,残骸上凝结的盐霜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死光。
李烽踩着咯吱作响的盐粒踏上码头,海风裹挟的不再是硝烟,而是鱼露与铁锈混合的咸腥气。
“清点。”李烽将玄铁令牌抛给陈瘸子。
老人枯爪摩挲着令牌背面的“东海盐运使”阴刻,浑浊眼底翻涌着惊涛:“天复元年的印……周宝竟敢私刻!”
“现在它是盐堡的犁。”李烽踢开脚边半副金甲残片,“明日挂上堡门。”
当玄铁令牌被鲨筋索悬在盐堡正门时,流民正从芦苇荡中涌出。
扶老携幼的人群在堡外泥滩上跪成黑压压一片,为首老者高举半片龟甲,甲上燎刻着歪扭的“盐”字——正是李烽那夜在鬼哭滩断墙上所刻!
“收!”李烽立于土墙。
堡门轰然洞开,阿牛独臂挥动船桨,盐枭卫抬出十口热气蒸腾的陶釜。粟米混着碎鱼的浓香随海风飘散,釜底沉着大块晶莹的冰魄盐。
“入堡者,记工分!”石头举着新削的竹筹嘶喊,“垦盐田一日,三筹!筑墙五筹!炼铁十筹!满百筹换盐票,凭票领粮!”
人群骚动。
一个枯瘦汉子抓起竹筹,突然扑向滩涂东侧废弃的卤坑,十指如钩刨开板结的盐碱土。
更多人冲向堆积如山的船骸,锈蚀的铜钉、断裂的绞盘在磨石下迸出火星。
硝洞深处换了天地。
熔炉蓝焰舔舐着镇海军重弩的寒铁构件,孙监丞枯爪握着炭笔,在岩壁上勾画奇诡图形:“弩臂改耧犁,铁簇铸铧头……盐碱地需深翻三尺,引潮沟得掘九曲回环……”
“盐火院!”李烽将赤火蚁遗留的硫磺罐砸在岩台。
陈瘸子带老盐工们剖开缴获的赤磷火箭,硝粉与硫磺在石臼中碾磨混合。
当第一管掺了冰魄盐晶的“盐火箭”在试验场炸出幽蓝火云时,老盐工们对着飞溅的盐霜跪拜如仪。
半月后,潮水退去的滩涂上已阡陌纵横。
三百架熔铁重铸的盐犁切开黑泥,咸水顺着九曲石渠漫灌新垦的盐田。
田埂上,石头正带盐枭卫操演新阵——三十人一组,前持熔铁铧头改制的巨盾,后擎淬毒鱼叉,进退间踏着《盐工破阵鼓》的鼓点,脚步震得盐田水波荡漾。
“堡主!”瞭望塔传来嘶吼。
海平线上浮现三艘黑帆商船,船头飘着“吴越钱氏”的三角旗。
钱塘钱氏——掌控明州港的巨贾!
李烽抓起玄铁令牌跃上码头。
商船放下小艇,锦袍商人踏着跳板,目光扫过堡门玄铁令时瞳孔骤缩:“东海盐运使?周节帅何时……”
“周宝的盐路,”李烽将一陶罐冰魄霜盐砸在对方怀中,“从今往后姓李!”
商人指尖蘸盐入口,浑身剧震。他猛地回头嘶吼:“卸货!”
三艘商船降下满载丝绸瓷器的货舱,升起压舱石隔板——下面竟是垒成小山的粟米与铁锭!
“市舶司的新规矩。”商人躬身递上赤金名刺,“一船冰魄盐,换十船粮铁。钱氏愿为盐使开明州水道!”
当夜,盐堡粮仓首次堆满。
李烽立在粟米山顶,抓起一把黄澄澄的粟粒撒向夜空:“开盐票!”
土墙内侧新筑的“盐务司”木棚前排起长龙。
老盐工们用烧红的铁针在竹筹刻下“盐堡通宝”的浪纹暗记。
流民攥着浸透汗水的竹筹,换得巴掌大的硬木盐票。票面阴刻浪涌盐山,朱砂戳着“粮一斗”或“铁三斤”。
“凭此票,东南三十六港,钱氏商栈皆可兑!”石头举着盐票嘶喊。
人群爆出海啸般的欢呼,几个老者摩挲着盐票上凹凸的纹路,跪地亲吻混杂着鱼腥的泥土。
狂欢未歇,孙监丞枯槁的身影出现在硝洞高处。
老人展开硝染的浙西舆图,炭笔在杭州湾划出血红圆圈:“周宝的爪牙没断——镇海军残部裹挟盐户作乱,半月焚毁盐场十七座!”
李烽抓起一把新铸的盐通宝。青铜钱币在掌心碰撞出冷响:“阿牛!点三百盐枭卫!带足盐票粮车!”
三日后,余姚盐场废墟。
焦黑的盐廪仍在冒烟,作乱的盐户被铁链拴在滚烫的盐田里哀嚎。
镇海军残部架起最后两架神臂弩,弩尖对准盐堡车队。
“放箭!”残军将领的咆哮劈裂热风。
嗡——!淬毒弩箭撕裂空气的刹那,盐堡阵中突然腾起数十道白烟!
盐火箭拖着幽蓝尾焰扎进弩阵,爆开的不是火焰,而是漫天冰晶般的盐雾!弩机齿轮瞬间凝结霜白,卡死的弓弦在金属呻吟中寸寸断裂!
“发盐票!”李烽的吼声压过惨叫。
粮车轰然卸货,金黄的粟米倾泻在焦土上。
石头带人斩断盐户镣铐,将硬木盐票拍进他们血肉模糊的掌心:“凭票入盐堡!有田垦,有粮吃!”
当夜,余姚流民推倒镇海军旗。
火光中,李烽踩熄最后一点赤磷火把,将玄铁令牌按进焦土:“立盐务分司!明日开渠引潮!”
盐堡的犁铧开始向海岸线蔓延。
两个月间,十二座新盐场在废墟上立起浪纹旗。
盐务分司的木棚里,老盐工用烧红的铁针在竹筹刻下“甲字盐场”、“丙字盐场”的暗记。
冰魄盐晶随钱氏商船流入明州港,换回的粮车在官道上碾出深痕。
霜降前夜,李烽登上新筑的望海塔。
脚下盐田如银鳞铺展至天际,九曲石渠中咸水粼粼如金蛇游走。
堡内熔炉昼夜不息,盐枭卫操演的踏步声震得塔楼盐霜簌落。
陈瘸子佝偻着呈上鲨皮账册:“新垦盐田万顷,存粮十万石,盐票发出七千三百张……”老人喉头滚动,“投奔的流民……过万了。”
李烽望向西方。
杭州湾的轮廓在暮色中如伏兽蛰伏,更远处,浙西节度府的轮廓在群山阴影里若隐若现。
“该铸犁了。”他摩挲着腰牌上冰凉的盐纹。
塔楼阴影里,新熔的镇海军金甲正在铁砧上延展,渐渐显出犁头的雏形。
海风卷着新盐的气息掠过盐田,浪涛声里,隐约传来杭州城的更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