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如巨兽獠牙,狰狞地咬向灰黄色的浊浪。
李烽背缚着草儿,手脚死死抠住最后一道湿滑石棱,指缝间渗出的血混着冷汗,在嶙峋的岩壁上拖出断续的暗红。
身后,刀疤刘破锣嗓的狂吼和喽啰们惊魂未定的叫骂,被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追咬。
头顶那巨大的黑鹰依旧盘旋,锐利的唳叫刺穿耳膜,死亡的阴影从未远离。
那枚钉在石缝里的黝黑铜梭,尾翎暗红,兀自嗡鸣,像一条随时会暴起噬人的毒蛇。
灰衣杀手冰冷的死寂眼神,仿佛仍在阴影中凝视。
李烽喉咙里滚动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肺部火辣辣地灼痛。
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去看那杀神是否折返。
目光死死锁定下方——断崖底部并非直入深海,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群外,竟蜿蜒出一条狭窄的、布满粗粝砂砾的海岸线!
更远处,几缕歪斜的、带着破败气息的灰黑色炊烟,正从一片紧贴山脚的低矮窝棚群里升起!
人烟!
生的希望如同濒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烽眼中爆发出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抱着草儿,沿着最后一段陡峭湿滑的崖壁,手脚并用,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向下滑坠!
尖锐的岩石棱角刮破衣衫皮肉,碎石簌簌滚落深渊。
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浑然不觉,只将草儿死死护在怀中。
当双脚终于踏上冰冷湿硬、混杂着贝壳碎片的砂砾滩涂时,巨大的冲击让他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地,激起的咸腥水花溅了满脸。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拉扯着胸腹间火辣辣的痛楚。
背上的草儿被震醒,发出一声微弱的嘤咛。
李烽慌忙解开带子,将她抱到眼前。
草儿小脸苍白,但呼吸尚算平稳,只是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盛满了惊魂未定的茫然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没事了……草儿……我们……出来了……”李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袖子,胡乱抹去草儿脸上的沙粒和泪痕。
他不敢在开阔的滩涂久留,强撑着抱起草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升起炊烟的窝棚群蹒跚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脚下湿滑的砂砾如同泥沼。
远处,断崖之上,隐约传来刀疤刘气急败坏的咆哮,似乎被某种地形阻隔,并未立刻追下。
窝棚群越来越近。
景象却让李烽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这绝非什么富庶村落。
所谓的“窝棚”,不过是些用粗劣的树干、破船板、甚至腐烂的渔网勉强搭起的低矮遮蔽所,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鱼腥、汗臭和一种……刺鼻的咸苦味道。
棚屋之间泥泞不堪,污水横流。
几个面黄肌瘦、赤着脚的孩子在泥地里追逐着瘦骨嶙峋的野狗,看到李烽这个满身血污、背着人的陌生面孔靠近,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尖叫着躲回黑暗的棚户里。
空气死寂下来,只有海浪单调的哗哗声。
一道道或麻木、或警惕、或带着赤裸裸饥饿的目光,从那些低矮破败的棚屋缝隙里投射出来,如同无形的针,刺在李烽身上。
这里的人,活得比野狗好不了多少。
李烽抱着草儿,站在泥泞的村口,如同闯入狼群的孤羊。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腥甜,目光扫过那些麻木而警惕的眼睛,最终落在一个蜷缩在棚屋门口、正用一把生锈的破刀费力刮着鱼鳞的老者身上。
老者须发皆白,枯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裹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油腻短褐,裸露的胳膊上布满了被海风和盐分侵蚀的深褐色瘢痕和溃烂的疮口。
他刮鱼的动作缓慢而吃力,浑浊的老眼偶尔抬起,瞥向李烽,带着一种见惯生死的漠然。
“老丈……”李烽的声音干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乞讨,“我和妹子……遭了难,流落到此……妹子病了,求老丈……给口水喝,给个……避风的地方歇歇脚……”
他刻意侧了侧身,露出背上草儿苍白虚弱的小脸。
老者刮鱼的动作顿了顿。
浑浊的目光在草儿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深不见底的漠然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放下破刀,枯瘦的手指在肮脏的裤腿上蹭了蹭,没说话,只是用刀尖朝旁边一个更加低矮、几乎半陷在泥地里的破棚子努了努嘴。
棚子没有门,只用一块发黑的破草帘子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
这已经是最大的善意。
李烽心头一酸,哑声道:“谢老丈!”
他不再犹豫,立刻抱着草儿钻进那破棚子。
棚内空间逼仄,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鱼腥和汗馊气混合的怪味。
地上铺着些潮湿发黑的稻草。
李烽小心翼翼地将草儿放在相对干燥的一角,用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旧袍将她裹紧。
草儿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再次沉沉睡去。
安置好草儿,巨大的饥饿和干渴如同苏醒的饿狼,再次凶狠地噬咬着他。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落在棚外那老者刮了一半的、几条瘦小的杂鱼上。
那鱼腥气在此刻,竟也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强压下扑过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再次走出棚子,来到老者面前。
他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了那个贴身藏着的、装着冰魄盐晶的小布包。
解开扎口,小心翼翼地捻出一小撮灰白色的盐晶——在棚外昏暗的光线下,这些结晶依旧折射着一种异于寻常粗盐的、纯净的冷光。
“老丈……”李烽将那一小撮盐晶托在掌心,递到老者眼前,“我们身无长物……只有这点自己熬的盐……不成敬意,换您……几条小鱼,成吗?”
老者的目光,原本还带着几分麻木的审视,但当那撮闪烁着异样冷光的盐晶映入浑浊的眼瞳时,他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震!
刮鱼刀“当啷”一声掉在泥地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李烽掌心的盐晶,瞳孔骤然收缩!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他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迅疾,一把抓向那撮盐晶!
指尖触碰到那纯净冰凉的颗粒时,更是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这盐……”老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哪来的?!”
他的反应远超李烽预料!
周围的棚屋里,几道原本麻木的目光也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无声地聚焦在李烽和他掌心的盐上。
李烽心头警铃大作!
他强作镇定,收回手掌,将盐晶重新包好,声音尽量平静:“……逃难路上,自己胡乱熬的。”
“胡乱熬的?”老者浑浊的眼睛如同探针般在李烽布满污垢和疲惫的脸上来回扫视,那激动并未退去,反而带上了一层更深的狐疑和审视。“小子,你可知这是什么盐?!”
李烽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摇了摇头。
老者死死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破刀,用刀尖挑起一条最小的、刮了一半的杂鱼,随手扔到李烽脚边的泥地上。
“鱼,拿去。”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干涩漠然,但眼底深处那抹惊涛骇浪般的震动,却怎么也压不下去。“地方……容你们一晚。”
说完,他不再看李烽,低头继续刮他的鱼鳞,只是那动作,明显带上了心不在焉的僵硬。
李烽捡起那条冰冷的、带着腥气的小鱼,指尖传来滑腻的触感。
他默默走回破棚,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老者……认得冰魄盐?
这穷困潦倒、如同被世界遗忘的盐村,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压下翻腾的思绪,眼下填饱肚子才是第一要务。
棚内没有火,他只能强忍着腥气,用那把冰冷的刀鞘,一点点刮掉鱼鳞,剖开鱼腹,掏出内脏。
冰冷的鱼肉带着浓烈的海腥味,他闭着眼,如同嚼蜡般生咽下去。
腥咸的味道刺激着喉咙,勉强压下一些饥饿的绞痛。
他又掰下一小块最嫩的鱼肉,小心地喂给昏睡的草儿。
腹中有了点东西,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他靠在散发着霉味的潮湿草堆上,听着棚外海浪单调的哗哗声,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
“嘀——呜——”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铜哨声,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刺破了盐村死寂的夜幕!
那声音短促、尖锐,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正是断崖之上,惊退灰衣杀手的那枚铜哨的声音!
李烽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睡意全无!
他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哨声来自村子的另一端!距离他藏身的破棚并不远!
赤火蚁!他们追来了?!还是……这盐村里,本就藏着赤火蚁的人?!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鞘,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死死盯住破草帘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危机四伏的盐村!
背上的草儿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杀机,在睡梦中不安地蹙紧了眉头。
这小小的破棚,不再是暂时的避风港,而成了赤火蚁獠牙下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