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打响得毫无悬念,就像是滚烫的烙铁烙在猪皮上,“滋啦”一声,简单粗暴。王刚这股流寇,名头听着确实唬人,“撼山虎”、“翻江龙”啥的,能把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地主吓尿裤子。可真打起来,陈墨只觉得眼前这场面像极了饿疯了的黄鼠狼闯进了养鸡场——满地扑腾,全是绝望,外加一地鸡毛(或者该叫“人毛”?)。
这帮所谓的“撼山虎”,其实就是一群眼窝深陷、肋骨根根分明、手里攥着豁口锄头、锈迹斑斑粪叉的农民。饿急了眼的汉子,眼睛里烧着一种浑浊的光,是绝望,也是孤注一掷的疯狂。队伍里夹杂着几个衣裳褴褛、眼神凶狠的亡命徒,大概是半路被裹挟来的,此刻正像秃鹫盯着腐肉一样,既贪婪又警惕地瞅着天雄军精良的装备,盘算着抢一把就跑。
反观天雄军这边,简直是另一重世界。这帮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骨头缝都浸着硝烟和血腥气的职业屠夫,此刻的状态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大型户外健身活动。盔甲擦得锃亮反光,队列整齐得能让私塾先生落泪,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无聊的漠然,仿佛眼前嗷嗷叫着冲过来的不是人,而是一排排会移动、会喘气的“军功木桩”。收拾这些饿殍般的流寇?确实就跟老鹰抓小鸡差不多,区别是老鹰抓小鸡可能还图个乐子,天雄军连这点乐子都欠奉,纯粹是履行公事——割草。
陈墨就被安排在这种反差巨大的修罗场核心位置——卢象升马屁股后头。任务简明扼要:“保护好大人和你的破本子。”千总大人说这话时,那嫌弃的眼神仿佛陈墨怀里的不是记录军情要务的账册,而是一坨散发着酸臭味儿的抹布。陈墨攥着卢象升“施舍”给他防身的一把短匕,与其说是武器,不如说更像根肋排骨头的造型。手心汗津津、滑腻腻,好几次匕首差点脱手,他不得不像握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紧。他努力瞪圆了双眼,试图看清这荒诞剧的每一幕,可眼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晃动的、血色的毛玻璃,混乱、嘈杂、充满原始的暴力。
只见卢象升那身标志性的白袍,在灰蒙蒙乱糟糟的战场人群中,简直就像一道催命的白色闪电。他座下的骏马异常神骏,四蹄翻腾间,卷起混合着泥土、残雪和血浆的泥泞混合物,溅得陈墨袍子下摆全是斑驳的污点。他那柄硕大无朋的镔铁大关刀,舞动起来真跟挥舞着一扇厚重的门板似的,刀锋撕裂空气发出沉闷骇人的呼啸。寒光一闪!
一个举着粪叉、穿着破棉袄、脸上糊满鼻涕眼泪冻疮、嗷嗷嚎叫着冲上来的汉子,动作瞬间定格。脑袋像被顽童随手拍飞的劣质蹴鞠,“嗖”地一下就脱离了脖子,划出一个不高也不算远的弧线。脖腔子里的血,“嗤——!”地一声,如同过年村里杀猪时被一脚踩爆的猪尿泡,滚烫、粘稠、带着浓烈的铁锈腥味儿,在萧瑟的寒风中猛地喷溅起老高,划出一道凄美(陈墨觉得用这个词简直是亵渎)而短暂的抛物线,然后——
“噗嗤!”
精准得如同经过精密计算,一大蓬冒着滚烫热气的血雨,不偏不倚,狠狠浇在陈墨脚前半尺开外的冻土上。暗红的血浆泼洒开来,迅速渗透进冰冷的泥土,颜色变得更深、更污浊,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白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浓烈腥甜气味。几滴温热黏腻的血珠,甚至溅到了他的鞋面和裤腿上。
“呕……呜哇……”陈墨只觉得一股酸水混合着早上喝的那点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糊糊,猛地从胃里顶到了喉咙口。他死死捂住嘴,脖子上的青筋都憋得暴起,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胃部剧烈抽搐痉挛,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翻出来洗一洗。
“嘿!小书虫!给劲儿不?”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胡子茬里还挂着几点血沫子的老兵,刚一刀捅翻一个企图偷袭的流寇,那动作熟练得就像农妇用筷子夹起一粒豆子。他甚至还有闲工夫,在尸体上蹭了蹭刀身的血污,然后扭头冲脸色煞白如纸的陈墨挤眉弄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大板牙,“看仔细喽!这可是教科书级别的活儿!大人这招叫‘白虹贯日’!啧啧,讲究的就是个干净利落,一刀两断!讲究的是个‘势’,刀借马势,人借刀威!你看那脖子断口,多齐整!啧啧,比俺们村王屠户宰了三十年猪练出来的手艺都强!老王头割猪头还得来回锯几下呢,大人这,唰一下,齐活儿!艺术啊!”老兵竖起油腻的大拇指,一脸真诚的崇拜。
陈墨:“……”他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没了,只觉得眼前发黑,天旋地转,胃里的翻腾更加凶猛。艺术?这他妈是哪门子沾满血腥的魔鬼艺术?
然而,更让陈墨三观碎裂、几乎怀疑人生的,是战场上那套运行得无比丝滑流畅的“经济学法则”。这根本不是打仗,这分明是赶集!是抢购!是赤裸裸的、原始积累的狂欢!
陈墨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天雄军的老油条,战斗效率高得惊人。砍翻一个敌人,第一反应往往不是谨慎地补上一刀确保目标彻底死亡(在他们看来,这些流寇的战斗力补刀纯属浪费力气),而是极其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刃口磨得雪亮、尺寸大小正合适的小刀——那刀专门设计过,手柄处还缠着防滑的布条——然后弯下腰,一手揪住还在抽搐或刚停止抽搐的敌人脑袋,另一只手精准地在耳根处一旋、一割!
“嗤啦!”
一只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耳朵就被利落地割了下来。动作娴熟,一气呵成,比集市上卖卤味的切猪耳朵还干脆。老兵们面无表情地随手把耳朵往腰侧一个油乎乎的皮口袋里一塞,仿佛那不是人体器官,而是刚摘下来的几颗野蘑菇。那皮口袋里鼓鼓囊囊,随着老兵的移动发出可疑的、湿漉漉的摩擦声。
更绝的“商战”来了!一个姓张的老兵刚割下自己脚下目标的一只耳朵,正要去割另一只(双耳算两份战功,不能浪费)。旁边一个眼尖如鹰隼、动作比猴子还快的老兵——人称老刘头——猛地一个箭步冲过来。他根本没看地上的目标死活,手中腰刀带着风声,“咔嚓”一声脆响,干净利落地把那颗原本属于张老兵“猎物”的脑袋,直接从脖子上剁了下来!动作之快,甚至没让太多血喷溅出来。紧接着,老刘头看也不看那颗滚落到泥泞里的首级,弯腰探手,精准无比地将张老兵还没来得及割下的第二只耳朵,直接从尸体上扯了下来(是的,不是割,是粗暴地扯!),然后闪电般塞进自己怀里那个同款、但显然更鼓胀的皮口袋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耗时不足一秒。
“老刘头!我日你先人板板!你他娘的抢我耳朵?!”张老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气得跳脚,黝黑的脸膛涨成了酱紫色,指着老刘头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混着血点子横飞。
老刘头斜睨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声音比他还大:“放你娘的狗臭屁!那是我先看见倒下的!你的刀慢怨谁?下回手快点儿!懂不懂什么叫‘先到先得’啊?战场规矩还要老子教你?”他把“规矩”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行!老刘头!算你狠!”张老兵气得胡子都在抖,咬牙切齿,“下次老子专门盯着你盯上的!看谁手快!”他恶狠狠地比划了一下手里的割耳小刀。
“来啊!谁怕谁!”老刘头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话音未落,两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不远处一个挥舞着半截木棍、吓得腿肚子转筋、正想往人堆里钻的流寇。刚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掐死对方的两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默契。张老兵一个虚晃,吸引那流寇的注意,老刘头则像鬼影子一样从侧翼闪电般切入,腰刀一递一绞,那流寇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两人立刻扑了上去,四只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新货”,嘴里还在不停拌嘴:
“老子砍的!耳朵归我!”
“放屁!没老子吸引他,你能得手?一人一只!快点!”
“妈的,这个耳朵好像有点小,肉头薄,不值钱……”
“少废话!苍蝇腿也是肉!割!”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手速飞快地完成了分割、收割、入袋的动作,配合简直天衣无缝,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随即,两人又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目光锐利地投向战场上下一个“猎物”,寻找着发财的机会。
陈墨看得是目瞪口呆,嘴巴张着半天合不拢,胃里的翻腾似乎都暂时被这极致的荒诞给压了下去。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这哪里是在打仗?这分明是赶集抢便宜货啊!首级、耳朵就是硬通货!是铜钱!是碎银子!是能换酒喝、赌两把、甚至攒起来娶媳妇的‘真金白银’!”他下意识地、无比用力地摸了摸自己那两只完好无损、此刻正被凛冽寒风吹得冰凉的耳朵,一阵莫名而强烈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从脚底板窜起,沿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牙齿都忍不住“咯咯”打起架来。
他甚至看到,一个老兵因为不小心踩到一个刚砍下的首级滑了一跤,沾了半身血泥,爬起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骂娘,而是心疼地检查他那装耳朵的口袋有没有摔破,嘴里还嘟囔着:“亏了亏了,这一跤摔掉半壶酒钱……”
卢象升的白袍马刀旋风般在不远处刮过,所过之处,断肢残臂与泥土混杂,形成一幅残酷而高效的画卷。陈墨感到无比的眩晕与荒诞,这两种情绪在他脑中交织缠绕。他死死抱住怀中那个被卢象升嫌弃为“破本子”的账册——这似乎是他与这个疯狂世界最后的、脆弱的联系。他低头看了看溅上几点血渍的封面,手指颤抖地翻开,试图在上面记录下些什么。
“王刚部流寇……约千余……乌合之众……抵抗微弱……”他写下这几个字,笔迹歪歪扭扭。抬眼望去,正好看见一个天雄军士兵正用刀尖挑着一个刚割下的耳朵,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像是在鉴定一块玉石的成色。陈墨的笔尖顿住了,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泥土、汗臭和马粪味的冰冷空气,努力压下呕吐的欲望,在账册那行字的边缘,用一种近乎痉挛的笔触,哆哆嗦嗦地添上了一句旁注:
“另,战场物资损耗:耳若干(待核),首级若干(待核)。均……待价而沽。”
刚写完这句,旁边一个刚割完“战利品”的老兵凑了过来,瞥见他账册上的字,咧嘴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呦呵!小书虫开始学记账了?有出息!记清楚点啊,回头俺那份儿少了,俺就找你算账!耳朵按对收费,脑袋要带牙口的,牙口好的值钱些!下次教你认牙口!”他拍了拍陈墨的肩膀,沾满血污的手印清晰地留在了陈墨的肩头,然后心满意足地扑向下一个目标。
陈墨僵在原地看着肩上那刺目的血手印,再看看账册上那行荒唐的“待价而沽”,耳边是卢象升关刀的呼啸、战马的嘶鸣、流寇垂死的哀嚎、还有老兵们关于“耳朵大小”、“首级品相”的讨价还价声……他觉得自己快要裂开了,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这残酷的战场经济学,远比那肆意喷溅的鲜血和飞舞的头颅,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他紧紧抱着那个“破本子”,仿佛那是茫茫血海中唯一的浮板,而脚下的土地,已被温热粘稠的猩红彻底浸透。卢象升的白袍在不远处又是一闪,刀光过处,又一个“货物”被精准地“收割”了。
“继续记账!”卢象升冰冷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的职责——记录这场荒诞狂欢的成本与收益。陈墨的手抖得更厉害了,那笔尖悬在纸页上,却不知下一行该记录什么。是记录又一个生命的终结,还是记录那即将计入某个老兵“腰包”的、值不值半壶劣酒的“硬通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