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是风,是刀子,还是蘸了盐水、磨得锃亮的剔骨尖刀,专往人骨头缝里钻,往心窝子上捅。雪片子也不是雪片子,是老天爷撕碎的纸钱,没完没了地撒给这支在河北大地上艰难蠕动的队伍——曾经威名赫赫的天雄军。
陈墨拄着一根临时从路边死树上掰下来的、比他还哆嗦得厉害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积雪里。他那只在郧阳替卢象升挡过箭、又在军法鞭下饱受摧残的肩膀,这会儿像塞进去一块万年寒冰,又沉又硬又疼,连带半边身子都麻得不像自己的。更让他抓狂的是肚子,那里面仿佛驻扎了一支造反的叛军,敲锣打鼓,翻江倒海,咕噜噜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在死寂的雪原上格外嘹亮。
“他娘的…”陈墨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老张头,你肚子里的‘天兵天将’,消停会儿行不?吵得老子脑仁疼!”
旁边一个胡子眉毛都挂满冰溜子的老兵,正是老张头。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闻言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回敬:“放…放屁…墨哥儿…你听听…你自个儿肚子里那动静…比宣武门外的戏班子还热闹…跟打雷似的…震得老子脚底板发麻…”说着,他肚子也极其配合地发出一串悠长而响亮的“咕噜噜——”,像是在为陈墨的“雷声”配乐。
陈墨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吸进一口冰冷的雪沫子,呛得一阵猛咳。他环顾四周,这支曾经令流寇闻风丧胆、让清军也要掂量掂量的铁军,如今真成了名副其实的“饿鬼道众生”。士兵们个个面如菜色(如果还有菜色的话),眼窝深陷,颧骨高耸,裹着那身薄得像纸、填充着高起潜“恩赏”的芦苇絮“棉衣”,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远远望去,活像一群刚从坟地里爬出来的、会移动的骷髅架子。脚步拖沓,踩在雪地上不再是整齐的“嚓嚓”声,而是绵软无力的“噗噗”声,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不住的、因为饿到极致引发的干呕。
“精神!都他妈打起精神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嘶吼着,声音同样沙哑,挥舞着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想想…想想皇上!想想…想想…热腾腾的白面馍馍!”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队伍里立刻响起一片更加响亮、更加悲壮的腹鸣交响乐!那军官自己喊完,肚子也“咕噜”一声巨响,臊得他老脸一红,赶紧把脑袋缩进了那几乎不存在的衣领里。
“白面馍馍?”陈墨旁边一个新兵蛋子,眼睛饿得发绿,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空,嘴里喃喃自语,“俺娘…俺娘烙的葱花油饼…金黄金黄的…一咬一口油…”说着说着,口水混着清鼻涕就流了下来,瞬间冻成了冰溜子挂在嘴边。
“出息!”陈墨一巴掌(轻飘飘地)拍在他后脑勺上,“就知道油饼?没追求!”他深吸一口气(虽然吸进来的都是冷气),努力挺直了点腰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独创的“精神食粮疗法”——画饼充饥之“崇祯爷赐宴”豪华版!
“兄弟们!都闭上眼!想象一下!”陈墨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神棍般的蛊惑力,“咱们这是去哪儿?是去勤王!是去给皇上他老人家排忧解难!皇上能亏待咱吗?不能够!”
士兵们麻木地、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语闭上眼,或者半眯着。
“现在!咱们到了金銮宝殿!不对!是皇上特赐的庆功宴!那场面!乖乖!比过年还热闹!”陈墨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在冷空气里瞬间变成小冰晶,“看见没?左边!整整十只!刚出炉的!烤得外焦里嫩、滋滋冒油、香飘十里的——**烤全羊**!”
队伍里响起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比刚才的腹鸣还响。
“右边!”陈墨手臂猛地向右一挥,“堆成小山的!热气腾腾的!粒粒饱满、晶莹剔透的——**白米饭**!管够!随便造!”
吞咽口水的声音更大了,还夹杂着几声因为想象过于美好而发出的抽噎。
“中间!”陈墨双手在虚空中用力一拍,仿佛在按着某个巨大的餐盘,“坐着的!是咱们敬爱的——**高起潜高公公**!”
“呃…”不少士兵喉咙里发出被噎住的声音,刚才还沉浸在烤全羊和白米饭的美梦里,瞬间被“高公公”三个字拉回了冰冷的现实,有人甚至忍不住干呕起来。
“哎哎哎!别吐别吐!”陈墨赶紧补救,脸上挤出一个狡黠又带着点恶意的笑容,“高公公怎么了?那也是御膳!皇上赐的!看见没?高公公那颗油光锃亮、保养得宜的脑袋,咱皇上说了,赏给杀敌最多的勇士当——**大西瓜**!拿刀!咔嚓劈开!红瓤黑籽!甜滋滋!解渴又管饱!兄弟们!想想那滋味儿!想想!”
这画面太美(或者说太惊悚),士兵们一时都愣住了。有人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似乎真的在想象那“红瓤黑籽”的滋味?老张头哆哆嗦嗦地指着陈墨,想骂又没力气:“墨…墨哥儿…你…你小子…真他娘的是个…人才…”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
陈墨自己也觉得这比喻有点丧心病狂,但看着士兵们眼中那因为极度饥饿而点燃的、带着点疯狂的光芒,他咧了咧嘴:“咋样?是不是感觉…没那么饿了?精神头也足了?这就是精神的力量!跟着我念:**烤全羊!白米饭!高公公牌大西瓜!**”
稀稀拉拉、有气无力的声音在风雪中响起,带着一种荒诞绝伦的悲壮感。这支“饿鬼”大军,就靠着这“精神食粮”的刺激,在雪地里拖出了一道更加歪歪扭扭、却顽强向前延伸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