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墨为他的“定情铁疙瘩”辗转反侧时,帐篷帘子又“唰”地被掀开了。一股浓烈的、劣质脂粉混合着汗酸的味道直冲鼻腔。
“陈小哥儿~还没歇着呐?”一个娇滴滴又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响起。
陈墨一骨碌坐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头皮发麻。是前些日子从一股流寇手里救出来的那个妇人,叫翠花还是啥的。此刻她脸上涂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红红白白的脂粉,头发用草根勉强挽着,穿着件过于宽大、露出半边肩膀的破旧花袄,扭着腰就凑了过来。
“哎哟,陈小哥儿这练了一身汗,姐姐给你擦擦?”她手里攥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就往陈墨脸上招呼。
陈墨吓得魂飞魄散,像被蝎子蛰了似的往后一蹦三尺远,后背直接撞在冰冷的帐篷柱子上:“大…大嫂!使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礼法!礼法啊!”他慌得把圣贤书都搬出来了。
“礼法?”翠花嗤笑一声,往前又逼近一步,那劣质脂粉味熏得陈墨直想打喷嚏,“这年头,树皮都啃光了,还讲什么礼法?陈小哥儿,你是读书人,心善,救了俺。俺…俺没啥能报答的,就…就这副身子还算囫囵个儿…”她说着,眼圈一红,竟真带上了几分凄楚,“你…你就当可怜可怜俺,给俺条活路,让俺跟着你…暖个被窝也行啊!”她作势就要往陈墨怀里扑。
陈墨此刻的内心是崩溃的。他脑子里飞速闪过卢婉那双清澈又带着担忧的眼睛,闪过怀里那几朵干槐花,再看着眼前这张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住菜色和绝望的脸,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攫住了他。这他娘的什么世道!好好的人,被逼得把身体当成最后一块能交换“活路”的干粮!
“大嫂!您…您冷静!”陈墨手忙脚乱地躲闪着,像只被老鹰追捕的兔子,在狭小的帐篷里上演了一出“秦王绕柱走”,“我有心上人了!真的!比真金还真!将军侄女!高门贵女!我…我这癞蛤蟆不敢吃天鹅肉,但也…但也得守着点规矩不是?您…您这福气太大了,我…我消受不起啊!”他情急之下,连卢婉都搬出来当挡箭牌了,虽然自知是癞蛤蟆,但此刻也顾不上了。
翠花扑了个空,扶着柱子喘气,脸上凄楚褪去,换上一种近乎麻木的嘲讽:“心上人?高门贵女?呵…陈小哥儿,别做梦了。这世道,贵女也得啃树皮!俺这样的,能有口饭吃,有个窝棚遮身,就是天大的福气了!”她盯着陈墨,眼神复杂,有失望,有鄙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你不愿意?行…俺不强求。俺…俺找别人去。”她拢了拢那件破袄子,转身就走,掀开帘子时,外面寒冷的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身影上,显得格外凄凉。
陈墨靠在冰冷的帐篷柱子上,大口喘着气,心还在怦怦狂跳,后背的冷汗被冷风一吹,透心凉。他看着那晃动的帘子,想着翠花最后那个眼神和话语,一股无名邪火“噌”地窜上脑门。
“找别人?找谁?那个脑满肠肥、克扣军粮、夜里鼾声比打雷还响的军需官老钱?!”陈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出来。他想起白天还看见老钱偷偷摸摸往自己帐篷里塞半袋米,那贼眉鼠眼的样儿!一股混合着恶心、愤怒和深深无力的感觉堵在胸口,憋得他难受。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草铺上,掏出那本《见闻录》,借着油灯那点豆大的光,恶狠狠地蘸墨写道:
>**崇祯八年九月初三夜,月惨白。**
>**习刀法,将军云“心正则锋直”,然学生心乱如麻,刀歪似蚯蚓爬。**
>**得卢姑娘秘授《活命宝典》并干槐花数枚,清香沁骨,胜却人间无数胭脂俗粉。学生怀之如璧,藏之如贼。**
>**有妇人翠花夜奔投怀,言“报恩”。学生以礼法拒之,然其言“礼法何用?不如一餐饱饭”。语毕,奔军需官老钱处去也。**
>**呜呼!世道崩坏,人伦尽丧!女子以身为粮,男子以心饲虎!吾观营中诸公,白日高呼忠义,夜半钻营苟且者,不知凡几!**
>**今始知,将军白袍染血易,人心染墨难洗!**
>**吾心戚戚,唯余槐香一缕,聊寄清梦。愿此香能透铁甲,暖寒躯,护得…护得那赠花人平安。**
>**——书僮陈墨,愤懑记于破帐油灯下,帐外鼾声如雷,不知是兵卒还是硕鼠。**
写完最后一个字,陈墨吹干墨迹,小心翼翼地合上《见闻录》,仿佛关上了一扇隔绝外面污浊世界的门。他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里面夹着那几张救命的图谱和几朵小小的、洁白的干槐花。帐篷外,远处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哭泣声和男人粗鲁的调笑,夹杂在呼啸的秋风中,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人心。他闭上眼,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丝淡淡的槐花香,在这地狱般的营盘里,这香气微弱却固执,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属于“人”的温度。
月光透过帐篷顶的破洞,冷冷地照在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上,一半是未褪尽的少年惶恐,一半是乱世催逼出的愤世嫉俗。嬉笑怒骂?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连笑都带着血丝儿,骂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唯有怀里那点微末的念想,像风中残烛,倔强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