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先停了下来,然后就问赵辉:“礼数学周全了吗?”
赵辉浑身没劲,蔫蔫地回答:“臣在用心习练,不敢有负圣望,遗笑天下。”
还能离咋的?现在消息只怕已经传遍天下了,天家颜面啊。
那些“君臣有别”的礼让他学得日益憋屈,只有回家后在房里读书写字画画能排遣一二。
朱棣顿时瞪着他:“这话味道不对啊!”
“……陛下恕罪。臣原是武官,习礼习得有些精神不振了。”
赵辉打起精神,说了个表面上过得去的理由。
“礼不可废!”朱棣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朕都不能事事如意!”
陈瑄想着皇帝之前发的脾气,心里担忧地看了赵辉一眼:御前怎么敢的?
“陛下恕罪。臣武官家出身,原本礼仪上不甚精熟。都是陛下如天之仁,不仅宽宥微臣粗鄙,臣之请允又都嘉许,臣没有委屈。”赵辉不知道他今天发什么无名火,“陛下训谕,臣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这几句话倒像模像样了,可见习礼还是用了心。”
朱棣听他这么说,脸色好了不少,但又接着教育了几句:“看你能想到请陈瑄,既有如此见识,朕知道你觉得做驸马受拘束了。但你若有心替朕分忧,将来又不是没有用你之处。”
赵辉有点意外:“陛下,臣不是只做大米虫吗?”
陈瑄愕然:这什么话?
“自你开始,驸马该如何为朝廷、君父分忧,自然看你的才干和分寸。”朱棣嘴角微翘,“自个琢磨吧。”
赵辉怕他打窝,低着头说道:“臣定会用心习礼,能不为陛下添忧就好。”
“有模有样了。平江伯已代你纳采问名了,听说你礼数周全,给平江伯封了谢仪,不错!”朱棣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大典之时太子送亲,纳征不可寒酸。黄俨,你去取银一百、宝钞一千贯、制钱十贯,妆花缎、暗花缎、香云纱各五匹,赏予驸马。”
“臣谢陛下恩赏,臣必定用心习礼,恪守本分。”
赵辉懂了,朱棣是个喜欢调教的家伙。
反正不让人一开始就舒舒服服的,但顺着他就好了。
赵辉想要提高家庭地位,两个都不能得罪。
难啊!一男分侍二君!
“拟旨。”朱棣又说道,“平江伯总督海运,劳苦功高,加太子少保,赐大红纻丝蟒龙衣一袭,赏银八十、钞千贯、骏马一匹。”
陈瑄大喜过望,激动不已地磕头谢恩。
太子少保虽然只是三公三孤三师三少里最低的一档,而且有和太子挂钩的意思,但正适合陈瑄获得这额外的恩衔。
赐蟒龙衣则是文武之中最得信重的才有可能了。
他知道这其实是因为朱棣在抬高公主大婚的规格,毕竟太子亲自送亲,而他到时候要代表驸马的父亲训戒驸马。
最难得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机会,朱棣未必会细细问他海运的细节。
不出岔子还好,出了岔子都是罪过。
提前说了一些事,那就好多了。
离了宫之后,赵辉今天得以提前“放学”,陈瑄也借着商议后续诸礼的名义请他过府。
御赐都是宫里随后送往两家,但陈瑄到了家之后就让儿子又去拿了二百两银子过来。
“伯爷,这又是干嘛?”赵辉连连推辞,“陛下都赏赐过了!”
“多多益善,多多益善!”陈瑄感叹着,“给驸马的赏赐虽比我多,那也是因为不好赏赐太过,不然那点银子怎么够?太子殿下亲自送亲,陛下说彩礼不可寒酸,那就是说给我听的!驸马不要推辞了,若非沾你的光,我如何能得赐蟒龙衣?”
太子少保或许是真的酬他十年苦劳,蟒龙衣一定只因为他。
“伯爷这样说,那我就只好愧领了。”赵辉十分忐忑,“怎么竟是太子殿下亲自送亲?”
陈瑄想着自己那太子少保,犹豫了一下之后问道:“驸马可知你这驸马得来不易?”
赵辉思索了一下,感觉平江伯已经算是与他绑定了,于是就长叹道:“自然知道。这些天,京城里有不少冷嘲热讽,说我走了狗屎运,配不上公主。”
“庸人言语,驸马不必放在心上。”陈瑄摇了摇头,“别的不说,就驸马请我回京、陛下也准允此事,我就知道陛下选驸马实在是识人极明!陛下不是说了吗,将来还有用你之处。”
说罢压低声音:“驸马今日见驾前,陛下还当着我的面和太子殿下吵了一架。其中又提到,因驸马之选,汉王殿下心中有气。我这么说,驸马可懂?”
赵辉骇然:“伯爷!这样的事你好说予我听吗?这不是漏泄……”
“嗐!”陈瑄摆了摆手,“我是代你入宫纳采的,陛下不避我,也是提醒驸马和我。我当面,太子殿下也知道驸马和我是陛下指着要扶持太子殿下的。要不然,何故加我太子少保?”
赵辉一脸学到了的若有所思。
“总之,驸马还是要如往日般谨慎,万勿被寻到错处。”陈瑄提醒道,“到时驸马自己不胜烦扰倒事小,若因此成了争斗矛头,那可真是……”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一句:“譬如今日之周新!”
“周新是谁?”
虽然赵辉在补课,但他还没补到牢记大明所有高级官员名字的程度。
“浙江按察使。”陈瑄跟他大略解释了一下,随后感叹道,“大约是真活不了了。”
这么多年以来,陈瑄已经见过多少其实可能原本不用死的、甚至是明明白白冤死的人?
但这就是朝堂,这就是伴君如伴虎,这就是围绕皇权大位的凶险之处。
赵辉也听明白了。
从平江伯府回家的路上,果然都听到有些老百姓在议论周青天获罪的事。
现在赵辉有不一样的角度,他猜测这仍是一些文臣在尝试用舆论营救这个有“冷面寒铁”之称的直臣。
但按陈瑄的看法,周新死定了。
因为朱棣不满的是太子和文臣不留余地地当朝为周新做无罪辩护,还要求反过来惩治纪纲。
在朱棣即将再次巡幸北京、太子即将再次监国的这个节骨眼,这种行为是什么?
腊月的风中,赵辉走在路上越发感受着大明朝的冰冷。
他不知道周新为人为官究竟如何,但陈瑄说的符合他对权力与人性的浅薄认知。
就好比他这个驸马,他自己想不想做,朱棣完全不在乎。
虽然表面上他看似对赵辉很宽容,但那就像如来佛祖看齐天大圣一般:再闹腾又翻不出五指山。
能保护赵辉的只有他自己。
在驸马身份已经确定之后,他保护自己的方式则只有谨慎。
然后“侍奉”好他需要面对的二君。
侍奉好了,就好像今天御前对答“守礼”一样,朱棣一高兴就赏赐了那么多。
侍奉好了,驸马身份稳如泰山。不说郑远捷,薛禄、陈瑄这些人也要对他礼敬有加。
其中冷暖,自知而已。
赵辉暗自感慨了一阵,到了家门口就把这些先抛在脑后了。
尚公主而已,这点难处尚称不上如履薄冰。
按说软饭是这样的,不寒碜。
但朱棣又说,从他之后的新驸马该怎么做,全看他。
这仍是试探,还是当真如此?
只不过赵辉知道其他驸马没有像他那样得守那么多规矩的,比如纳了宋掌柜女儿的广平侯。
那就是权力的效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