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我的故事集 第9章 说了再见却再也不见

作者:是羊非羽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27 0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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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清晨的阳光,像一罐刚打翻了的温蜂蜜,黏稠而明亮地泼满了整个窗台。林默就是在这样奢侈的光线里醒过来的,惺忪睡眼刚睁开一条缝,就瞧见了苏晚。她正背对着他,弯腰侍弄窗台上那一排小小的绿植,肩胛骨在薄薄的棉质家居服下清晰得像两只收敛的蝶翼。空气里浮动着被阳光晒暖的灰尘,还有她头发上那股熟悉的、有点甜的柑橘洗发水味道。一切都安稳得让人心头发软。

“醒了?”苏晚没回头,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掐掉薄荷盆栽顶端一片有些蔫了的叶子。

林默没应声,只是侧过身,目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背影。他看见她细瘦的腕骨,看见她耳垂上那粒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褐色小痣。这画面看过无数次,此刻却莫名地让他心头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悬着,落不到实处。

“几点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点含糊。

苏晚这才转过身,手里还捏着那片掐下来的薄荷叶。她逆着光,轮廓被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上带着那种他看了三年也看不厌的、混合着温柔与一点点促狭的笑意。“快九点了,大懒虫。再不起,你的周末就要从中午开始了。”她说着,把指尖那片薄荷叶凑近鼻尖闻了闻,然后屈指一弹,叶子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他额头上,带来一丝清凉微痒的触感。

林默下意识地抬手去拂,指尖却捕捉到了她飞快收回的手。他顺势握住,带着点赖床的迷糊劲儿,把她往床边带。“急什么……再躺会儿。”

苏晚没挣脱,任由他拉着,顺势在床沿坐下,另一只手自然地伸过来,指尖捻起他深灰色毛衣肩头一根不知何时沾上的白色线头,轻轻一揪,丢开。“不行啊,得走了。约了车,十点得到集合点。”

林默那点残留的睡意瞬间被这句话搅散了。他皱起眉,心里那点悬而未落的感觉猛地沉了下去,化作一阵没来由的烦躁。“又去山里?不是说了这周末……”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抱怨,“……想让你陪我去看那部新上的动画电影吗?影评都说画面绝了,你不是也念叨好久了?”

苏晚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但眼神依旧温和。“知道。可那边学校就周末孩子们才齐整,机会难得。那电影……下周补上,我保证!”她举起三根手指,做了个发誓的手势,然后又伸手过来,指尖带着窗外阳光的温度,轻轻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晚上回来,陪你熬夜赶稿,给你煮超浓的咖啡,行了吧?”

她指尖的触感还停留在皮肤上,带着一点亲昵的微凉。林默心里的烦躁却像野草一样往上蹿。他偏开头,躲开她的目光,盯着天花板上被阳光分割的光影,声音闷闷的:“……那破地方信号差得要死,上次你去,一天都失联。”

“带充电宝了,满格的!”苏晚立刻保证,语气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而且这次去的村子,村支书说新装了信号塔,应该好很多。”她站起身,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衣角,俯身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机包挎到肩上,又把那个沉甸甸的、塞满了备用镜头和反光板的黑色摄影背包甩上另一个肩膀。那背包鼓鼓囊囊,压得她本就纤细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几分。

林默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单薄的身形被那两个巨大的包衬得有些吃力。他张了张嘴,那句“路上小心”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却被一股更强烈的、孩子气的委屈和不满给堵了回去。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还残留着她气息的枕头里,只留下一个沉默抗拒的后脑勺给她。空气中只剩下她相机包带子摩擦衣料的窸窣声,还有窗外不知疲倦的鸟鸣。

脚步声靠近床边,停住。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片刻的安静,像一层薄薄的、易碎的冰。然后,是钥匙被轻轻拿起放进帆布袋的清脆声响,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再然后,是防盗门被小心带上的、沉闷的“砰”。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窗外鸟儿的叫声似乎更清晰了,阳光在地板上移动了一小寸。枕头里她的气息,那点淡淡的柑橘混合着阳光的味道,固执地往鼻子里钻。林默猛地坐起身,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屋子里空荡荡的,刚才还嫌她聒噪,此刻这安静却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涌上来,漫过脚踝,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凉意。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

楼下,苏晚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卡其色短风衣,背着那个与她身形极不相称的巨大背包,正站在小区门口的路边。一辆银灰色的SUV缓缓驶近,在她身边停下。她拉开车门,先把摄影包小心地塞进后座,然后自己才钻了进去。车门关上,车子启动,汇入周末上午略显慵懒的车流,很快就在街角转弯,彻底消失不见。

林默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窗框边缘一小块有些起皮的油漆。那句没说出口的“路上小心”,此刻像一根细小的鱼刺,梗在喉咙深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带来一种细微却持续不断的、令人懊恼的刺痛感。阳光依旧灿烂,却似乎失去了温度,只在他脚边投下一片固执而冰冷的亮斑。

午后一点多,林默才拖着脚步走进常去的那家社区咖啡馆。周末的“黄金时间”早已过去,店里弥漫着一种懒洋洋的余韵。空气中浮动着咖啡豆深焙的焦香、甜腻的蛋糕胚气息,还有低低流淌的爵士乐音符。人不多,几桌客人散落在角落,各自守着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或摊开的书籍,像漂浮在各自岛屿上。

“老样子?”吧台后的小米抬起头,露出熟稔的笑容。

“嗯,Double shot,冰的。”林默点点头,声音有点干涩。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个硬皮速写本和一支炭笔。窗外是栽着香樟树的人行道,行人寥寥,只有阳光在枝叶间跳跃,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他打开本子,翻到昨天画了一半的那页——一个女孩的侧脸轮廓,线条只草草勾出了流畅的下颌线和一缕垂落的发丝,眉眼处还是一片空白。那是苏晚。他习惯性地捕捉她的样子,在速写本上留下印记。

冰美式很快送来了,杯壁沁出冰凉的水珠,沾湿了指尖。林默抿了一口,浓烈的苦涩和随之而来的清醒感在舌尖炸开。他拿起炭笔,目光落在纸上那片空白处,努力回想苏晚笑起来时眼尾弯起的弧度,那里面像是藏了无数细碎的星光。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有点空,又有点沉,像塞满了被水浸透的棉花。

他烦躁地搁下笔,伸手去够桌上的手机。屏幕解锁,干净得刺眼。没有新消息,没有未接来电。时间显示下午一点四十七分。他点开和苏晚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昨晚他发的:“明天早点回来,电影票订了下午场。”下面是她回复的一个“OK”手势,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三分。再往上翻,大多是些日常的碎片:“想喝你煮的汤了”、“楼下便利店关东煮上新了鱼籽福袋”、“稿费到账啦!晚上吃顿好的?”……对话稀疏平常,却构筑起他们生活的全部地基。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输入框。他犹豫着,手指悬空,敲了几个字:“到哪儿了?”想了想,又删掉。换了一句:“山里冷,外套带够没?”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最终却只是烦躁地锁了屏,把手机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桌面上。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有点突兀。旁边一桌正低声交谈的情侣似乎被惊动,朝他这边瞥了一眼。

林默有点窘迫,端起冰咖啡猛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短暂地压下了心口那股无名火,却留下更深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持续下坠的失重感。他重新拿起炭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画纸上。笔尖落下,试图勾勒那弯弯的笑眼。炭黑的线条在米白色的纸上延伸,却总显得僵硬、刻板,失去了记忆里的神采。他皱紧眉,用指尖蹭了蹭画得不满意的线条,纸面立刻晕开一小片模糊的灰黑。越画越烦躁,笔尖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贴着大腿肌肉,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急迫感,瞬间撕裂了咖啡馆里慵懒的空气。

林默手一抖,炭笔尖“啪”地一声脆响,在画纸上折断了。细碎的炭末溅开,在他刚蹭模糊的那片区域又添了几点刺眼的黑。他顾不上看画纸,心脏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攥紧,猛地往上一提,又重重地沉了下去。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裤袋里掏出来。

屏幕亮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在疯狂跳动。

他盯着那串数字,指尖有些发凉,迟疑了一秒,才划开接听。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请问是林默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语气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平稳,却又透着一丝极力维持平稳下的急促背景音——隐约有金属推车的轮子滚动声、模糊而遥远的呼叫广播。

“我是。您哪位?”林默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桌沿,指甲刮过木纹。

“这里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科。”对方语速很快,字句清晰得像冰冷的子弹,“苏晚女士是您的家属吗?她登记的联系人是你。”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咖啡馆里舒缓的爵士乐、咖啡机的研磨声、旁边情侣的低语……所有声音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只有电话里那个女声,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直直地扎进他的耳膜。

“她……她怎么了?”林默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苏晚女士在前往平山县的途中遭遇了交通事故,伤势非常严重,正在我们这里抢救。”对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种刻意维持的平稳此刻听起来却更加残酷,“情况危急,需要家属立刻过来签字,办理手续!越快越好!”

“事故……抢救……”林默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词,大脑一片空白,像被瞬间抽干了所有血液和氧气。他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膝盖狠狠撞在沉重的实木桌角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钻心的疼痛沿着腿骨直冲上来,他却浑然不觉。

“地址!地址在哪里?!”他对着手机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引来周围几道惊诧的目光。

电话那头的护士似乎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迅速而清晰地报出了医院地址和急诊大楼的位置。“请尽快!直接到抢救室外面找护士站!”对方最后又急促地补充了一句,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起,短促而冷漠。

林默举着手机,僵在原地。窗外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煞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桌上那杯冰美式不知何时被他起身的动作带倒了。深褐色的液体正沿着光滑的桌面汩汩流淌,像一条蜿蜒的、不祥的黑色小溪,漫过他摊开的速写本,迅速吞噬了纸上那个刚刚勾勒出雏形、尚未完成的侧脸轮廓。炭笔的线条在咖啡的浸润下迅速晕染、模糊、变形,最终只剩下几道污浊的、边缘溃散的墨迹,面目全非。

那杯倾倒的咖啡,像一滩迅速蔓延开来的、粘稠冰冷的绝望。林默猛地回过神,手机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冰冷的金属外壳硌得掌心生疼。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座位,带倒的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旋转的念头:医院!第一人民医院!

冲出咖啡馆大门,午后灼热的阳光兜头泼下,刺得他眼前发花。他像一头被围捕的困兽,在街边慌乱地左顾右盼。一辆空载的出租车刚从路边启动,他几乎是扑了过去,用力拍打着车窗玻璃。

“师傅!一院!急诊!快!!”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

司机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解锁车门。林默拉开车门钻进去,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安全带扣了好几下才扣上。“麻烦您……最快!最快!”他喘着粗气,手指死死抠住前排座椅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

车子猛地蹿了出去,汇入车流。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林默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心脏深处尖锐的痛楚。那个未完成的侧脸在眼前晃动,然后被汹涌的咖啡色淹没。苏晚戳他额头时指尖的微凉触感,她背着巨大背包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她钻进车里时回头那模糊的一瞥……无数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爆炸。

“不会的……不会的……”他闭上眼,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将他彻底吞没。整个世界只剩下引擎的轰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每一下都沉重地砸在名为“失去”的悬崖边缘。

急诊大厅扑面而来的气味,是一种混合了消毒水、廉价清洁剂、陈旧布料和隐约血腥味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它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林默的喉咙。灯光惨白,晃得人头晕目眩。眼前是混乱而匆忙的景象:穿着蓝绿色或白色制服的人影在狭窄的通道间快速穿梭,推着轮床或担架车,金属轮子碾过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连绵不绝的噪音;痛苦的呻吟声、家属焦急的呼喊、医护人员冷静却不容置疑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混乱的声浪,冲击着耳膜。

林默像一截被狂风吹进陌生海域的浮木,茫然地站在入口处,巨大的惊惶和刺鼻的气味让他一阵阵反胃。他努力瞪大眼睛,在攒动的人头和白晃晃的灯光中搜寻着“抢救室”或“护士站”的指示牌。视线扫过一张张或痛苦、或麻木、或焦灼的脸,扫过墙角蜷缩着低声啜泣的老人,扫过推床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只青白脚踝的轮廓……每一次扫视都让心脏像被冰冷的铁钳狠狠拧紧。

终于,在走廊尽头,一块亮着红字的指示牌撞入眼帘——“抢救区”。他像溺水者看到了浮木,跌跌撞撞地冲过去。一扇厚重的、印着“抢救室家属止步”的金属感应门挡在前面,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被玻璃隔开的护士站。

玻璃窗后,两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正低头忙碌着,记录着什么。林默冲到窗口,手指关节重重地敲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砰砰”的闷响。

“护士!护士!”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苏晚!苏晚在哪儿?车祸送来的!刚打电话通知我的!”

其中一个护士抬起头,隔着玻璃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带着职业性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名字?”她的声音透过玻璃下方的传声孔传来,有些失真。

“苏晚!苏醒的苏,晚上的晚!”林默急切地报出名字,身体前倾,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她怎么样?她……”

护士低头在电脑上快速查询,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表情瞬间变得凝重起来。她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快速地说了几句什么。林默听不清内容,只能看到她嘴唇快速地翕动,眼神不时地瞟向他这边,带着一种……一种让他血液几乎要凝固的沉重。

很快,抢救室那扇沉重的金属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蓝色帽子和口罩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径直走向护士站,护士隔着玻璃低声说了几句,又指了指林默。

医生的目光立刻锁定在林默身上。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冷冽、直接,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他走到林默面前,手术服上似乎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和药水味。

“你是苏晚家属?”医生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来,低沉而急促,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

“我是!我是她男朋友!”林默急切地回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医生,她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医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锐利并未因他的焦急而缓和,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他微微侧身,示意林默跟他到旁边人稍微少一点的角落。林默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虚浮地跟了过去。

“苏晚女士的情况非常危险。”医生开门见山,语速快而清晰,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林默的心上,“车祸造成严重多发伤:颅骨骨折,颅内出血,腹腔脏器破裂出血,左侧多发性肋骨骨折伴血气胸,左下肢粉碎性开放性骨折……失血量巨大。”他顿了顿,似乎在评估林默的承受力,“送来时已经出现两次心跳骤停,我们进行了紧急复苏和初步止血,但她的生命体征极不稳定,随时可能再次心脏停搏。”

林默听着那一连串冰冷而陌生的医学名词,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意识上。颅骨骨折……脏器破裂……心跳骤停……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医生口罩上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现在,”医生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清除血肿、开腹止血和修复脏器、同时处理血气胸和骨折的紧急手术。多学科团队已经在手术室待命。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钉住林默,“手术风险极高,非常大。她的身体承受能力已经接近极限,在手术台上再次发生心脏停搏甚至……死亡的可能性,非常大。”

“死……死亡?”林默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身体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墙壁的寒意透过掌心刺入骨髓。

“对。”医生毫不回避,语气沉重,“时间就是生命,我们必须在几分钟内做出决定。这是病危通知书和手术知情同意书,需要你签字。”他迅速从怀里掏出两张夹在硬板夹上的纸,连同笔一起递到林默面前。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些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印刷体小字,像一群冷酷而贪婪的蚂蚁,爬满了纸张。那些“可能出现的风险”、“意外情况”、“死亡”的字眼,被特意加粗了,像一枚枚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签字笔。笔尖悬在“家属签字”那一栏上方的空白处,剧烈地颤抖着,留下一个个墨点。

“医生……求求你们……救救她……一定要救她……”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纸上的字迹。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医生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死神搏斗的决绝,“但时间真的不多了!签字,我们才能立刻送她进手术室!”

“我签……我签……”林默几乎是呜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那只颤抖的手,在冰凉的纸张上,在那片刺眼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用力地划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又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希望。

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两道深深的凹痕。当最后一笔落下,医生迅速抽走他手中的文件和笔,转身对着护士站方向做了个手势,语速飞快地交代:“通知手术室,准备接病人!立刻!”

沉重的金属感应门再次无声地滑开。里面明亮的、刺眼的灯光倾泻出来。一张覆盖着厚厚白色被单的轮床被几个同样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快速推了出来。轮床速度极快,金属支架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冰冷的摩擦声。

林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扑上前一步,目光急切地投向轮床。

白被单盖得很高,几乎遮住了整个头部,只露出一小截深褐色的、沾着干涸泥土和暗红色可疑痕迹的头发。一根粗大的输液管从被单边缘延伸出来,连接着悬挂在支架上的输液袋,里面淡黄色的液体正快速滴落。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无力地垂在轮床边缘,手腕上戴着蓝色的病人腕带。那只手……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食指指腹侧面有一个小小的、淡褐色的茧子——那是她常年按相机快门留下的印记。

是苏晚的手!林默的心像被那只垂落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碰,想去抓住那点微弱的、证明她还存在的温度。

“家属让开!不要阻挡通道!”推着轮床前端的医生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急迫。

轮床没有丝毫停顿,像一道裹挟着死亡阴影的白色闪电,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金属的冰冷气息,从林默面前几厘米的地方呼啸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轮床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他的脸颊。那只苍白的手,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即被推着轮床的护士身影挡住。

轮床被迅速推过转角,消失在通往手术专用电梯的通道尽头。金属感应门在它身后缓缓合拢,再次隔绝了抢救室内部那个冰冷而神秘的世界。

原地只剩下林默一个人,僵立在惨白的灯光下,伸出的手还徒劳地停在半空中,指尖冰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轮床经过时带起的那一丝消毒水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手术室区域走廊的灯光,是一种刻意调暗了的惨白,幽幽地照着光滑如镜的米色地砖,反射出模糊不清的倒影。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林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一点一点滑下去,最终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膝盖撞地的钝痛传来,他却感觉不到。他曲起腿,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死寂中疯狂地、绝望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

时间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黏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绝望的死寂。

林默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底布满血丝。只见刚才那位主刀医生和一个助手模样的年轻医生正快步从手术室方向走来,两人都还穿着沾着星星点点暗红污迹的绿色手术服,口罩拉到了下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和一丝……疲惫。

林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过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医生!医生!她怎么样?手术……”

主刀医生停下脚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黯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林默最不愿看到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肃穆:“林先生,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林默茫然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年轻助手不忍地别开了脸。

主刀医生沉重地点点头,语气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林默的耳膜:“苏晚女士在手术过程中,突发难以控制的大面积颅内再出血,导致脑疝形成。同时,腹腔内多脏器严重损伤处也再次出现汹涌出血……我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进行止血和维持生命体征……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说出最后宣判的力气,“她的心脏……在十五分钟前,停止了跳动。我们持续抢救了三十分钟,最终……宣告临床死亡。”

“死……亡?”林默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眼前瞬间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旁边的墙壁,指尖在光滑的墙面上徒劳地划过,什么也没抓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进入肺里,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

医生后面的话,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请节哀。后续需要您配合办理一些手续……还有,关于遗体的……”

林默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一阵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他看到医生的嘴唇在动,看到护士站里护士投来的同情目光,看到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死亡终点的手术室大门……但这些影像都扭曲了,模糊了,最终坍缩成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洞。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像是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呜咽。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医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手术室的方向冲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他要亲眼看看!苏晚一定还在里面等着他!她说过晚上回来陪他赶稿的!

“先生!先生你不能进去!”护士的惊呼声在身后响起。

林默像没听见一样,踉跄着冲到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上方的红灯依旧亮着,像一个冰冷嘲讽的眼睛。他发疯似的用手掌拍打着冰冷光滑的门板,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声嘶力竭地喊着:“开门!开门啊!让我进去!苏晚!苏晚你回答我!你出来啊!!”

手掌拍得生疼,骨头仿佛要碎裂。冰冷的金属门纹丝不动,只映出他此刻扭曲变形、涕泪横流、状若疯癫的脸庞。那红灯冷漠地亮着,宣告着里面一切的终结。

最终,是追上来的保安和护士合力将他拖开。他挣扎着,嘶吼着,力气却像被瞬间抽干,身体软了下去,瘫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蜷缩成一团,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悲号。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嘴角咬破流出的血,糊了满脸。世界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和那扇再也无法开启的门。

太平间在地下二层。空气比楼上更加阴冷潮湿,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消毒水、福尔马林混合的气味。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直射下来,照得长长的走廊和两侧紧闭的银灰色金属门泛着一种不真实的、冰冷的光泽。脚步声在这里被无限放大,空旷地回响着,更添了几分死寂。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这里的。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跟在一位穿着深蓝色制服、面无表情的管理员身后。管理员手里拿着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行走间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管理员在一扇编号为“B-07”的金属门前停下脚步。他熟练地找到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锁芯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沉重的金属门被缓缓向内拉开。一股更加强劲的、混合着消毒水和冰冷气息的气流扑面而来。林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门内是一个狭小的空间,墙壁也是冰冷的银灰色金属。正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辆覆盖着崭新白布的不锈钢推车。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头部的位置微微隆起。

“苏晚女士在里面。需要确认的话,只能看面部。”管理员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是念着说明书。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自己则退到了走廊稍远的地方,留下林默一个人面对那扇敞开的门和门内冰冷的推车。

林默站在门口,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着那隆起的白布轮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抬起脚,迈过那道门槛。

冰冷的空气瞬间将他包裹。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推车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是踏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距离推车还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住了,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那白布崭新、挺括,带着陌生的浆洗味道。他用尽全身力气,捏住白布靠近头部的边缘。布料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指尖猛地一缩。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灌入肺腑,呛得他一阵咳嗽。

再次睁开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他颤抖着,一点点掀开覆盖在头部的白布。

白布缓缓滑落,露出下面的面容。

是苏晚。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又晾干的纸,毫无血色,甚至透出一种隐隐的蜡黄。平日里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紧紧地抿着,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向下撇的弧度。那双他曾无数次描绘过的、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小片浓密的阴影,像两只永远沉睡的蝴蝶。她的头发被仔细地梳理过,整齐地贴在脸颊两侧,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一捧枯萎的深褐色水草。额角处,靠近发际线的位置,有一道被小心缝合过的伤口,暗红色的缝线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狰狞。

这确实是苏晚的脸,却又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苏晚。没有温度,没有生气,没有那让他无数次心动的神采飞扬。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苍白,一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静止。

林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脸上。时间仿佛凝固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感觉不到心跳,感觉不到身体的颤抖。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冰冷、静止的脸。他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额角那道刺目的缝合线,看着她紧紧抿着的、毫无温度的唇……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巨大的、灭顶的悲伤像沉寂的火山,在死寂的灰烬下轰然爆发!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捶胸顿足,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炸裂开来的无声剧痛。他猛地弯下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了腹部。他死死地捂住嘴,牙齿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试图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足以撕裂一切的悲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在他捂住嘴的手背上肆意流淌,又滴落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他佝偻着身体,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无声的痛哭让他整个人都在痉挛。寂静的停尸间里,只有他压抑到极致、从指缝间漏出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冰冷的金属墙壁间回荡,显得无比凄厉和绝望。管理员在门外无声地看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痉挛才稍稍平息。林默缓缓直起身,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得如同被暴风雪肆虐过的荒原。他松开捂着嘴的手,掌心赫然印着几个深深的、渗出血丝的牙印。他最后深深地、绝望地看了一眼推车上那张再也无法对他微笑的脸,然后伸出手,用尽仅存的力气,将掀开的白布重新拉了回去,严严实实地盖好。

白布落下,覆盖了那张苍白冰冷的脸,也覆盖了他生命中所有的光。

回到那个曾经属于两个人的家,仿佛踏入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玄关处,苏晚那双米白色的帆布鞋还整齐地摆放在鞋柜旁,鞋面上沾着一点点干涸的泥点,是她上次从植物园带回来的纪念。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柑橘香氛味道,像一缕固执的幽魂,不肯散去,却又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空无”的冰冷气息所覆盖。

林默没有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掉客厅的轮廓。他像个游魂一样,在寂静的屋子里飘荡。目光扫过沙发——那是他们周末蜷在一起看电影的地方,靠垫上还留着她习惯性压出的凹陷;扫过餐桌——昨天早餐的面包屑还零星地粘在桌布上;最后,落在书房角落那个巨大的、沾满了灰尘的黑色摄影背包上。

那个背包,那么沉,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他走过去,动作迟缓得像个生锈的机器人。手指触碰到粗糙的帆布表面,上面似乎还带着一丝从山区带回来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他拉开拉链,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各种焦段的镜头用软布包着,沉重的三脚架折叠收好,备用电池,清洁工具……最上面,安静地躺着一台黑色的专业单反相机,那是苏晚的“老伙计”,她吃饭的家伙。

林默小心翼翼地捧出相机。冰冷的金属机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他摸索着,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最后浏览的照片瞬间跳了出来。

那是一张抓拍。背景是简陋的、黄泥土墙的教室,光线有些昏暗。画面中央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旧校服,咧着嘴,露出豁了一颗门牙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里面盛满了最纯粹、最明亮的快乐。阳光从破旧的木格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他沾着一点泥巴的脸颊上,勾勒出金色的绒毛。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用彩色卡纸折成的纸飞机,仿佛下一秒就要放飞它。

笑容太灿烂,太有感染力,像一道穿透阴霾的阳光。林默的指尖悬在相机冰冷的按键上,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按了一下方向键。

下一张,依旧是那个豁牙男孩,正笨拙而认真地对着镜头敬礼,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再下一张,是一群孩子围在苏晚身边,仰着头听她说话。苏晚只露出了小半边侧脸和微微弯起的嘴角,她蹲着,长发随意地拢在一侧肩头,一只手正指着旁边黑板上的粉笔画,阳光在她发丝间跳跃。孩子们的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崇拜。

一张,又一张……

全是孩子们的笑脸。羞涩的、开怀的、搞怪的、认真的……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着光。苏晚的身影偶尔出现在画面一角,或是专注地调整着相机,或是温柔地蹲下和孩子平视,或是被一群孩子紧紧簇拥着。她脸上的神情,是林默从未在她拍商业片时看到过的放松、投入和一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快乐。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和孩子们的笑脸一起,构成了一个温暖而充满希望的、与冰冷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

翻看的动作越来越慢。林默的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他不知道自己翻了多少张,直到指尖的动作变得无比沉重。终于,照片预览到了最后几张。

画面猛地一变。

不再是明亮的教室和笑脸。照片的光线变得极其昏暗、晃动,视角低矮而混乱,像是在急速翻滚中抓拍的。背景是扭曲变形的、深色的车顶内饰。画面中央,是几根沾满了暗红色黏稠液体的手指,死死地抠在翻倒的车门框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和血污!那暗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黑色的粘稠感!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倒吸一口冷气,几乎要拿不稳相机!

下一张,更加混乱。画面剧烈晃动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翻倒的座椅轮廓,还有一只穿着卡其色风衣袖子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扭曲变形的金属框架旁,袖口被染红了一大片……

最后一张照片,视角似乎更低,画面完全失焦,一片模糊的、晃动不清的色块和光影。只能隐约看到翻倒的车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几根指向天空的、光秃秃的树枝的黑色剪影。

拍摄时间显示:13:28。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最后一张完全失焦的、如同噩梦呓语般的照片。拍摄时间,13:28……正是他坐在咖啡馆里,烦躁地画着速写,抱怨她失联,最终被那个医院电话彻底击碎人生的时刻!就在那一刻,她在翻倒的车厢里,在剧痛和死亡的阴影下,用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本能地、徒劳地按下了快门!这混乱的、绝望的、失焦的画面,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影像,是她生命最后时刻无声而惨烈的呐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林默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相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旁边的地毯上,屏幕依旧亮着,定格在那片失焦的灰暗上。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彻底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抑制,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在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回荡,撞上墙壁,又被无情地弹回,充满了整个绝望的空间。他哭得浑身脱力,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为她的痛苦,为她的孤独,为她的挣扎,为那句再也无法说出口的“路上小心”,为那句永远等不到的“晚上回来”……也为这定格在13:28的、失焦的、永恒的告别。

不知哭了多久,声音渐渐嘶哑,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林默瘫软在地板上,精疲力竭。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房间,只有窗外路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茫然地扫过黑暗的房间,最终落在掉落在不远处地毯上的相机上。屏幕已经因为待机而暗了下去,像一块沉默的黑色墓碑。

他伸出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坚硬的物体——是他的手机。屏幕在他指尖触碰下亮起,刺目的白光在黑暗中亮起。他下意识地点开了和苏晚的微信聊天窗口。

最后一条,还是昨晚他发的电影票信息。

他失神地、一遍遍向上滑动着那些早已看过无数次的日常对话。指尖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在寻找什么早已不存在的救赎。

突然,屏幕顶端,那个代表“正在输入”的微小灰色圆点,极其诡异地跳动了一下!

林默的动作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死死地盯住屏幕顶端,呼吸停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灰色的圆点,极其微弱地,又跳动了一下!像风中残烛最后一丝火星!

怎么可能?!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荒诞的、不切实际的狂喜瞬间攫住了他!是幻觉?还是……她还在?某种无法解释的奇迹?!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无法思考的瞬间——

屏幕顶端,那个灰色的“正在输入”圆点,消失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紧接着,聊天窗口里,苏晚头像下方,极其突兀地、清晰地、跳出了一行新的文字!

那行字没有发送成功的提示,没有“对方正在输入”的过程,就那么冰冷地、直接地、如同幽灵般浮现出来:

“帮我告诉林默……”

消息,永远定格在了这里。一个未完的省略号,像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一个被骤然掐断的、再也无法听到下文的生命回响。

林默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帮我告诉林默……

告诉他什么?

是“对不起”?是“我爱你”?是“别难过”?还是……“路上小心”?

再也没有答案了。

那个灰色的圆点,那行突兀浮现又永远定格的消息,像一个最残忍的玩笑,给了他瞬间虚幻的希望,又将他推入了更深、更绝望、更无解的深渊。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悲鸣,在死寂的、黑暗的房间里久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绝望和……永恒的遗憾。

三年后的深秋,寒意已颇有分量。天空是那种洗褪了色的灰蓝,沉甸甸地压着。林默裹紧身上的旧风衣,独自一人站在平山县南山坳的入口。脚下是一条被枯黄落叶覆盖的、蜿蜒向上的土石小径,两旁是高大却萧索的杂木林,枝桠虬结,在冷风中发出呜呜的低咽。

风带着山野特有的凛冽气息,卷起地上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到人脸上。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伸手紧了紧围巾。围巾是灰黑色的,旧了,洗得有些发硬。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味道。他抬头望向小径深处,目光沉沉,像是要穿透这层叠的枯黄,望向某个早已被尘封的角落。

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里面除了简单的食物和水,还有那个陪伴了他三年的、边缘已经磨损发亮的深棕色手工皮面笔记本。他迈开脚步,踏上了那条铺满落叶的小径。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脆弱的脊背上。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林木越稀疏。终于,绕过一面巨大的、布满苔痕的山壁,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磅礴的金色,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漫山遍野,全是银杏。成百上千株古老的银杏树,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点燃,披上了最华美浓烈的金甲。巨大的树冠层层叠叠,连绵起伏,如同燃烧的金色火焰,一直蔓延到天际,与灰蓝的天空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阳光艰难地穿透薄云,落在这片金色的海洋上,跳跃着,流淌着,将每一片叶子都淬炼得晶莹剔透,仿佛有生命般在枝头微微颤动。风过林梢,卷起亿万片金箔,簌簌作响,如同天神撒下的金币雨,又像是无数金色的蝴蝶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无声的告别仪式。落叶纷纷扬扬,旋转着,飘舞着,轻盈地覆盖了小径、岩石和裸露的褐色土地,织就了一条通往金色梦境深处的厚毯。

林默停住了脚步,站在山坳的边缘,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这宏大而壮美的秋色彻底震慑。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仿佛被这铺天盖地的金色狠狠撞击了一下,带来一阵沉闷而陌生的钝痛。这就是她心心念念、最终未能抵达的风景。如此绚烂,如此盛大,如此……寂寥。

他沿着被厚厚落叶覆盖的小径,慢慢走进这片金色的王国。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斑。他选了一棵最为粗壮、树冠如巨伞般撑开的古老银杏,在虬结盘绕的巨大树根旁坐下。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树干,他卸下背包,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深棕色的皮面笔记本。

笔记本的皮面早已不复当初的光泽,布满了使用的痕迹和细小的划痕,边角处磨损得尤其厉害,露出了里面深色的内衬。他轻轻摩挲着封面,指尖划过皮面上那行早已模糊褪色、几乎难以辨认的烫金小字:“今日事今日毕”。这是苏晚送的,在他第一次抱怨拖延症误事之后。她当时戳着他的额头,笑得狡黠:“喏,给你个紧箍咒,看你还敢不敢拖!”

翻开笔记本,前面厚厚的大半本,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种工作安排、会议纪要、项目思路草图,字迹潦草而匆忙,是他过去生活的真实印记。翻过这些喧嚣的篇章,后面的画页风格陡然一变。那是他这三年来,在无数个失眠或恍惚的间隙,留下的涂鸦。

一页页翻过,全是银杏叶。

从生涩笨拙的轮廓,到越来越精细的描绘。他用铅笔,用炭条,用圆珠笔,甚至用手指沾着墨水……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勾勒着那独特的扇形叶片,刻画着那清晰而优美的叶脉纹理。有的叶子单独一片,占据整个页面,边缘锋利;有的三五片聚拢,像一簇微小的金色火焰;有的画得极其写实,连叶柄上的绒毛都依稀可见;有的则抽象变形,扭曲的线条里透着一股压抑的痛苦。每一片叶子都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每一笔线条都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在徒劳地挽留。

指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和头顶亿万片金叶在风中摩擦的簌簌声混合在一起,像一曲宏大而悲怆的挽歌。他翻到最新的一页,上面是他几天前刚画下的一片叶子。他拿起夹在笔记本里的铅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对着眼前纷纷扬扬飘落的一片真实的银杏叶,想要再次落笔。铅笔的尖端在粗糙的纸面上轻轻划过,留下一点微不可查的灰色印记,却迟迟无法落下有力的线条。他盯着那片旋转飘落的叶子,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随着它一同坠向未知的深渊。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纸页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恰好落在他刚刚点下的那个灰色印记旁。紧接着,又是一滴,落在旁边一片画好的叶子上,将那炭黑的线条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灰。

林默猛地惊醒,慌乱地用手背去擦脸,也想去抹掉纸上的泪痕。指尖触碰到纸页,那湿痕的边缘却似乎……有些异样?

他停下动作,疑惑地低下头,凑近那被泪水打湿的纸页。

就在他刚刚用铅笔点下的那个灰色印记旁边,在泪水晕开的湿痕边缘,在那些他画了无数遍的、熟悉的银杏叶线条之间……极其突兀地、清晰地,浮现出了一行字迹!

那绝不是他的笔迹!

那是一种他无比熟悉、曾在无数张便签、购物清单、甚至他画稿空白处留下过调侃或鼓励的、带着一点圆润和俏皮的字迹——是苏晚的字!

墨色很新,带着一点水痕浸润的微洇,像是刚刚才写上去的:

“笨蛋,抬头看——”

林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扭伤脖颈!

视线越过眼前纷飞如雨的金色落叶,投向小径的深处,投向那被古老银杏巨树遮蔽的、阳光斑驳的光影之中。

就在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一棵格外高大的银杏树下。

金色的落叶依旧在无声飘落,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黄金雨。在那漫天飞舞的金色背景中,在那棵巨大银杏树虬结盘绕的树根旁,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卡其色的短风衣,洗得有些发白的牛仔裤,随意束在脑后的深褐色长发,几缕碎发被风吹拂着贴在颊边……一个侧影,一个无比熟悉、曾在梦中出现过千万次、此刻却绝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侧影。

那身影背对着他,微微仰着头,仿佛在专注地凝视着枝头一片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金色叶子。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金叶,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让那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金色的光晕里。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无限压缩。纷飞的落叶仿佛凝固在半空,簌簌的风声也骤然停歇。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沐浴在金色光雨中的、虚幻又真实的侧影。

林默屏住了呼吸,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他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坚硬的树根上带来一阵剧痛,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笔记本和铅笔“啪嗒”一声掉落在厚厚的落叶上。

就在他站起身的瞬间——

树下那个穿着卡其色风衣的身影,仿佛被惊动,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漫天纷飞的金色落叶,如同亿万只翩跹的金蝶,在她回眸的刹那,构成了一幅永恒定格的、盛大而静默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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