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我的故事集 第5章 落位(上)

作者:是羊非羽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23 15:4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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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疯了。

不是那种温吞缠绵的江南烟雨,是北方夏末初秋特有的、带着点破罐子破摔意味的倾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噼啪作响,腾起一层白茫茫的水雾,把整个世界都泡在一种混沌的灰蓝色里。雨水顺着廉价塑料雨衣的帽檐淌进我的脖子,冰冷黏腻,衣服早就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蹬车,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和皮肤之间那种令人不适的摩擦。

我低头看了看绑在电动车后座上的那个保温箱,黄色的“饱了么”标识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刺眼。箱子里装着两份精致的鳗鱼饭,包装盒上印着日文,是我送过的最贵的单子之一,目的地是“云上画廊”。这名字听着就不接地气,透着一股子我够不着的气息。

车轮碾过积水,带起浑浊的水花,溅在早已泥泞不堪的裤腿上。风裹着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脸上。导航机械的女声在雨声里显得格外微弱,指引我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林荫道。高大的法国梧桐被雨水洗刷得油亮,宽大的叶子不堪重负地垂着,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路的尽头,一栋线条简洁的白色建筑在雨幕中渐渐清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像海市蜃楼。

这就是云上画廊了。和它一比,我这副落汤鸡的样子简直像刚从泥潭里爬出来。我把电动车在画廊门口狭窄的檐下勉强停稳,笨拙地锁好车,摘下湿透的雨衣帽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水珠顺着下巴颏直往下滴。保温箱上全是水,我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了又擦,生怕把人家这高级地方弄脏了。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咖啡香、松节油和干燥纸张的温暖气息瞬间包裹了我,带着一种洁净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秩序感,与我身上湿冷的狼狈形成强烈反差。冷气开得很足,湿衣服贴在身上,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光洁如镜的深灰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头顶造型奇特的吊灯,也倒映出我那双沾满泥水的旧运动鞋和湿漉漉的裤脚。几个穿着考究、气质清冷的男女在几幅巨大的抽象画前低声交谈,听到开门声,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那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随即又移开了,仿佛我只是空气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水分子。尴尬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我的脊背。

“请问……苏晚晴小姐的外卖?”我的声音有点发紧,带着点雨水的凉气。

“哦,在里面画室,直走右转。”前台一个年轻女孩抬手指了指里面,眼神在我湿透的衣服上飞快地掠过。

我拎着保温箱,尽量放轻脚步,湿透的鞋底踩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浅浅的水印,又迅速蒸发消失。循着指示走到一扇虚掩的门前,轻轻推开。

画室很大,也很乱。不同于外面展厅那种一丝不苟的精致,这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和创作的“硝烟”。巨大的画架支着未完成的油画,调色板上挤满了浓烈的色彩,地上散落着颜料管、揉成团的废纸、素描本,还有几盆叫不出名字、但长得异常茂盛的绿植。空气里松节油的味道更浓了。一个穿着宽松米白色亚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的女孩背对着门口,正弯着腰,专注地在一张摊开的大幅水彩纸上涂抹着什么。她的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阳光(如果外面有的话)似乎都偏爱她,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她闻声直起身,转了过来。

那一刻,时间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胶卷,粘滞了一瞬。

她有一双非常安静的眼睛,像秋天傍晚宁静的湖面,瞳仁是很深的褐色,看过来时,带着一种能让人心绪沉淀下来的力量。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柔和,未施脂粉,干净得像雨后的栀子花瓣。她看到我,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目光很自然地落在我湿透的头发、滴水的衣角和沾着泥点的裤子上。

“雨太大了。”她开口,声音清透,像落在玉盘上的水滴。不是同情,也不是客套,就是一种很平静的陈述。

“是啊,太大了。”我有些局促地应着,感觉脸上的雨水还在往下淌,有点痒,又不敢抬手去擦。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放下画笔,走到角落一个小小的操作台边。那里放着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银色咖啡机。她熟练地操作起来,研磨豆子的声音低沉悦耳,热水注入时蒸汽喷涌的声音在安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很快,一股浓郁醇厚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松节油的味道,霸道地钻进我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暖意。

她用一个朴素的白色马克杯接了小半杯深褐色的液体,又打开旁边一个小小的冰箱,拿出一个印着可爱奶牛图案的小纸盒,往杯子里倒了些牛奶。白色的牛奶丝滑地融入深褐的咖啡,旋转出漂亮的纹路。最后,她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端着杯子朝我走过来。

“喝点热的吧,歇会儿再走。”她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拿铁递到我面前,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早已熟识。

我完全愣住了,看着那杯递到眼前的咖啡,热气熏着我的下巴,暖意却似乎能透到心里去。那杯咖啡在眼前氤氲着热气,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突兀地悬在我湿冷狼狈的世界里。我甚至能闻到牛奶被热咖啡烫过后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甜香。手指下意识地在湿漉漉的工装裤上蹭了蹭,才迟疑地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热度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爬升,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我几乎是有些笨拙地双手捧住杯子,沉甸甸的,很踏实。

“谢……谢谢您。”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我低下头,小心地啜了一小口。热流滚过舌尖,带着浓郁的焦香和恰到好处的奶味,瞬间熨帖了被雨水泡得发皱的五脏六腑。那暖意是如此具体,如此直接,几乎让我眼眶发酸。多久没被人这样……这样不着痕迹地关心过了?上一次喝到这样热乎的东西,好像还是上个月在便利店蹭的免费开水。

她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初春湖面化开的第一道涟漪,很快就平复了。“不用谢。这么大的雨,辛苦了。”她转身走回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目光落回画纸上,似乎刚才那杯咖啡的善意只是顺手而为,不值一提。

我捧着那杯温热的救赎,靠在门框边,小口小口地喝着,不敢发出太大声音。画室里只剩下画笔在纸上涂抹的沙沙声,雨点敲打玻璃窗的噼啪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刚才在门口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壁垒,似乎在这杯咖啡的暖意和这安静的氛围里,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一些。我不敢多待,喝完最后一口,把空杯放在旁边的矮柜上,低声再次道了谢,拎起保温箱,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过于温暖、也过于不真实的天地。

重新冲进雨幕,冰冷的雨水再次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但身体深处,好像还残留着那杯拿铁的余温。电动车的座椅湿冷,发动时,后视镜里映出云上画廊那扇温暖的玻璃门,模糊在雨帘之后。

后来的日子,我依旧在城市的脉络里穿梭,风里雨里。但奇怪的是,我的手机接单系统里,“云上画廊”和“苏晚晴”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开始以一种极其不科学的方式直线上升。

有时是一杯要求不加糖的冰美式,备注写着“放前台即可”;有时是几块精致的法式甜点,包装盒上系着漂亮的丝带;更多的时候,是简单的一份三明治或者沙拉。订单金额不大,但地址和收件人永远不变。

每一次推开那扇玻璃门,走向那间凌乱而充满生命力的画室,都像是一次小小的朝圣。前台女孩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陌生,变成了带着点好奇和了然的笑意。画室里,苏晚晴大多时候都在画画。有时是油画,浓烈的色彩在画布上碰撞;有时是水彩,晕染出空灵的意境;更多的时候,是在素描本上快速勾勒着什么。

她见到我,总是点点头,或者简单地说一句“来了?”就不再说话,继续沉浸在她的世界里。偶尔,她画累了,会停下来,走到窗边活动一下肩颈,目光投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什么。有那么一两次,当我放下外卖准备离开时,她会忽然开口,问一些很平常的问题。

“外面还在下雨吗?”

“嗯,下着呢,不过小点了。”我老老实实回答。

“嗯。”她应一声,目光又飘回画布。

或者,“今天路上很堵吧?”

“还行,老城区那边有点堵,绕了一下。”

“辛苦了。”

对话总是这样简短,戛然而止。但就是这些零星的碎片,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难以言喻的涟漪。我能感觉到一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一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好奇和善意。

有一次送一份水果沙拉过去,她刚完成一幅水彩,正在洗手。水龙头哗哗地流着,她侧着头,脖颈的线条优美得像天鹅。我放下餐盒,目光无意中扫过她画架旁摊开的一本素描本。上面画的不是什么静物或风景,而是一个模糊的侧影,穿着蓝色的外卖工装,戴着头盔,正弯腰把一个箱子放在地上。线条很随意,却异常传神地抓住了那种动态的瞬间。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忘了呼吸。

她擦干手走过来,看到我的视线落在素描本上,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随即很自然地伸手合上了本子,把它推到一边。

“画着玩的。”她轻声说,语气平静无波。

我的脸却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胡乱地点点头,连“再见”都忘了说,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画室。那天剩下的时间,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模糊侧影,一直在我脑海里晃悠,伴随着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关系的真正转折点,发生在初冬一个异常寒冷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北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我又一次接到她的订单,一份热汤面。送到画廊时,前台女孩却带着点歉意告诉我:“晚晴姐刚走,好像家里有点急事,她让你直接送去她住的地方。”说着递给我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地址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离画廊不算太远,但位置很偏。我骑着车,顶着寒风,七拐八绕才找到那栋外墙斑驳、爬满枯萎藤蔓的筒子楼。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气息。我爬上吱呀作响的铁楼梯,找到顶层尽头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苏晚晴站在门口,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旧毛衣,头发随意地挽着,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看到我,她似乎松了口气。

“快进来,外面冷。”她让开身。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了进去。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单间,空间被利用到了极致。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旁边紧挨着一张堆满颜料、画笔和画稿的书桌,书桌对面是一个小小的简易灶台和一个老旧的冰箱。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支着一个巨大的画架,上面绷着一块巨大的画布,只画了一小部分,似乎是某种抽象的城市轮廓。房间虽然拥挤杂乱,却收拾得很干净,只是空气里除了熟悉的松节油味,还多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坐吧。”她指了指书桌旁唯一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了床沿上。

我把保温袋递给她:“你的面。”

“谢谢。”她接过去,放在书桌上,却没有立刻打开。她搓了搓手,哈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里短暂停留。“抱歉让你跑这么远。画室……暖气坏了,房东说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这里……也冷得像冰窖。”她无奈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点自嘲的意味。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确实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窗户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难怪这么冷。

“没事,应该的。”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她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上,“你……就吃这个?”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碗面,点点头:“嗯,方便。”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涌上来。我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工装外套口袋,里面揣着我为自己准备的晚餐——一桶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外加一根火腿肠。我把它掏了出来,放在她书桌上,和那份精致的热汤面并排。

“我……我也带了,一起吃点?”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觉得自己蠢透了。人家点的是热汤面,我拿个破方便面出来算什么?

苏晚晴却看着我放在桌上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我有些窘迫的脸,眼睛弯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清晰的笑意,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好啊。”她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正好,热水刚烧好。”她起身去拿放在灶台上的电水壶。

那个寒冷的冬夜,在那间四处漏风、冰冷刺骨的阁楼里,我们俩就挤在小小的书桌旁,分食着一碗热汤面和一碗泡开的方便面。劣质纸碗的边缘被热水烫得微微发软,面条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彼此的脸。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方便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昏黄的灯光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柔和的阴影。我偷偷看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知是因为这狭小空间里过近的距离,还是因为这无法言喻的、近乎荒谬的亲近感。

吃完面,身体暖和了不少。她起身收拾碗筷,我注意到她书桌一角,放着一个摊开的素描本。上面画着的,正是这个拥挤的小房间。单人床、堆满画具的书桌、巨大的画架……还有,一个坐在书桌旁低头吃面的模糊身影,穿着蓝色的工装外套。线条比上次在画室看到的更加松弛流畅,寥寥数笔,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没有像上次那样合上本子,只是轻轻说:“习惯了,看到什么就想画下来。”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那一刻,在这个冰冷破旧的阁楼里,看着画本上那个属于我的、被凝固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温暖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我心里所有的堤坝。那些刻意维持的距离,那些身份带来的无形屏障,在这个小小的、热气腾腾的角落,在铅笔线条勾勒的烟火气里,变得不堪一击。

我抬起头,撞上她的目光。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里面映着我有些失措的脸。谁也没有再说话,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小了下去。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冰冷的空气里悄然滋生,缠绕着方便面残存的热气,像藤蔓一样,悄然无声地缠绕上来,勒紧了心脏,又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那一刻,仿佛这间漏风的阁楼就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所有的寒冷和窘迫都被隔绝在外。

从那个分食泡面的冬夜之后,苏晚晴那间冰冷的阁楼,仿佛成了我疲惫生活里一个隐秘的灯塔。送完最后一单,只要时间不太晚,电动车总会不自觉地拐向那个老旧的小区。楼道里的霉味和吱呀作响的铁楼梯,竟也生出几分亲切。

她画画,我就坐在书桌旁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看她如何把松节油和颜料混合,如何用刮刀在画布上堆砌出厚重的肌理,又如何用极细的笔尖勾勒出纤毫毕现的细节。画布上那些或抽象或具象的色块与线条,在她手下渐渐有了生命。有时,她也会递给我一支炭笔和一张废稿纸。

“试试?”她的眼睛在灯光下带着点促狭的笑意。

我笨拙地握着笔,在白纸上留下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痕迹,画出来的东西抽象得连自己都看不懂。她凑过来看,不评价好坏,只是指着其中一条歪斜的线说:“这条……挺有力量感的。”或者点着一个墨团,“这里,像不像一只蜷缩的鸟?”

这种时候,她总是笑得很轻快,眼尾弯起柔和的弧度。阁楼里没有暖气,冬末春初的寒意依旧顽固,但每次她这样笑的时候,我总觉得空气都暖了几分。

更多的时候,是我絮絮叨叨地说话。讲今天送餐遇到的趣事:那个非要我帮他把外卖挂到门把手上的懒人;那个地址写错楼栋、害我白跑两趟的迷糊鬼;那个大雨天递给我一杯热茶的独居老太太……也讲我的白日梦。讲小时候巷子口那家飘着诱人香气的馄饨铺子,讲我偷偷趴在人家厨房窗外偷师学艺的糗事,讲我心底那个盘踞了许久的、关于一个小小空间的想象。

“等攒够钱,”我常常这样说,目光落在她调色盘上跳跃的亮黄色上,仿佛那就是未来的希望,“我就盘个小店面,不用太大,干净亮堂就行。卖点家常的,热乎的。”我掰着手指头数,“早上炸油条、豆浆、小笼包;中午弄点盖浇饭、面条;晚上嘛……搞点炒菜、砂锅,再煮一锅香喷喷的骨头汤,汤头要熬得浓浓的,飘着油花……”

她停下画笔,转过身,手肘支在画架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很认真地听着,眼睛里映着灯光,亮晶晶的。听到我说“油条要炸得金黄酥脆,咬一口能听到‘咔嚓’声”时,她会轻轻点头;说到“骨头汤要熬一整夜,把骨髓里的精华都熬出来”时,她甚至会不自觉地舔一下嘴唇。那种专注,让我觉得我那微不足道的梦想,在她眼里仿佛是什么了不起的蓝图。

“然后呢?”她总是这样问,带着点鼓励的意味。

“然后?”我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然后……就好好经营呗。让每个进来的人,都能吃得饱饱的,暖暖和和的,像……像……”我顿住了,想起那个暴雨天递给我的那杯热拿铁。

“像什么?”她追问,嘴角噙着笑。

“像……像家的感觉。”我鼓起勇气,终于把后半句说了出来,声音有点发飘。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笑意更深了些,像春风吹化了冰面。“那很好啊。”她轻声说,语气是真心实意的肯定。

窗外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轻轻叩打着玻璃。

日子就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在松节油的气味和我关于“热乎”的碎碎念中,像暖流一样缓慢流淌着。城市的节奏依旧喧嚣而冷酷,但在这方寸之地,时间仿佛被调慢了。她的画在变,画布上的色彩从冬日的沉郁渐渐转向春日萌芽的嫩绿与鹅黄。我的账户余额也在极其缓慢地增长,每一笔订单的完成,都像是朝着那个飘着骨头汤香气的未来,又笨拙地挪动了一小步。

我们之间,依然没有明确的承诺,没有热烈的表白。只有画架旁无声的陪伴,只有灯光下关于一碗热汤的畅想,只有她素描本里越来越多属于我的、或清晰或模糊的轮廓——骑着车穿行在树荫下的背影,低头笨拙地削铅笔的侧脸,捧着泡面碗时被热气模糊的神情……那些线条,温柔地编织着一张看不见的网,将两颗在都市洪流里漂浮的心,悄悄拉近。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送完最后一单,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照例拐去她的阁楼。推开门,却发现她没在画画。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台灯,她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头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晚晴?”我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

她抬起头,脸上有明显的泪痕,眼睛红肿。看到我,她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怎么了?”我在她面前蹲下来,仰头看着她,心揪紧了。

她摇摇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什么……画砸了。”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画架。那幅巨大的、她画了几乎整个夏天的城市主题油画,此刻被一大块刺眼的、不和谐的深褐色污迹覆盖了重要的一角,像是颜料桶被打翻后粗暴地流淌下来,凝固在那里,彻底破坏了原有的结构和意境。画架周围的地板上,还散落着几块沾着同样颜料的碎布,空气中松节油的味道格外浓烈,混杂着一丝……淡淡的酒气?

这绝不是意外失手能造成的破坏。我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书桌一角,一个平时放画笔的陶罐被打碎了,碎片散落在地上。画稿也被撕掉了几页,揉成一团扔在墙角。

“谁干的?”我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怒意。

苏晚晴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我爸……下午来过了。”短短几个字,像是耗尽了她的力气。

后来我才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事情的轮廓。她的父亲,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对她选择“不务正业”地画画,尤其是蜗居在这种“贫民窟”里画画,积怨已久。那天下午他不知怎么找了过来,看到女儿的生活环境和那幅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涂鸦”,勃然大怒。争吵、斥责,最后演变成彻底的毁灭——打翻颜料桶,砸碎画具,撕毁画稿。他甚至勒令她立刻搬走,回到他安排好的“正轨”上去。

“他说……画画是没出息的人做的梦,是垃圾。”她抬起手背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自我怀疑,“他说我住在这里,和他公司前台的小妹混在一起,让他丢尽了脸……”“和他公司前台的小妹混在一起”这几个字,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膜。原来在她父亲眼里,我这个风雨无阻给她送餐、在阁楼里分享泡面的人,不过是一个身份模糊、甚至有些轻贱的“前台小妹”?一股尖锐的寒意瞬间穿透了脊背,比冬夜阁楼里的冷风更刺骨。我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冰层冻住。

阁楼里一片死寂。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映照着她苍白而破碎的脸。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看着她努力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却徒劳无功的颤抖嘴唇,看着地上那幅被彻底毁掉的心血——那不仅仅是一幅画,那是她对抗冰冷现实、努力构筑的一个小小的精神世界。而现在,这个世界在她父亲粗暴的践踏下,轰然倒塌。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浪潮,猛地将我吞没。我甚至能听到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本能。我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从床沿上拉了起来。

“走!”我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狠劲。

“去哪?”她茫然地看着我,眼神涣散。

“离开这里!”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拉着她就往门外冲。这个充满屈辱和毁灭痕迹的地方,我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她被我拽着,踉踉跄跄地跟了几步。就在我们快要冲出门口时,她忽然用力挣脱了我的手。

“林屿!”她喊我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惊惶,“别这样!你冷静点!”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靠在门框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我能去哪?”她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没有钱,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只会画画,可我爸说那是垃圾……”巨大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股冲动的怒火。是啊,我能带她去哪里?回到我那间连窗户都关不严的出租屋?那不过是另一个更不堪的牢笼。我有什么资格说“离开”?我甚至连一份安稳都给不了她。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泥塑。阁楼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啜泣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污迹,看着被撕碎的画稿,看着她绝望而脆弱的眼泪,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渴望和绝望在我胸腔里疯狂冲撞——渴望拥有力量,渴望能保护她,渴望能证明点什么。证明她父亲错了,证明画画不是垃圾,证明我……不是那个只能仰望她、却在她需要时束手无策的可怜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里,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混沌。那个被我藏在贴身口袋里、捂得几乎变了形的小盒子!那是我用攒了快一年的积蓄买的,一个最最便宜、最最细的素圈银戒指。原本,我是想等到那个飘着骨头汤香气的小店开张的那天,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再郑重地、笨拙地拿出来……可现在,等不了了。

我几乎是颤抖着手,伸进工装裤的内袋,摸索着掏出了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红色绒布盒子。盒子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发白。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绒布摩擦着掌心的汗。然后,我朝她迈了一步,在她惊愕的目光中,单膝跪了下去——不是那种优雅的求婚姿势,更像是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膝盖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仰起头,用力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把那个小小的盒子举到她面前。盒盖因为我剧烈的颤抖而微微掀开了一条缝,露出里面那圈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银光。

“晚晴!”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铁锈味,“你……你再等等我!再给穷小子一点时间,好吗?”

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汗水混着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但我固执地睁大眼,想看清她眼底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我……我会拼命!我会攒够钱!我会开那个店!我会……我会让你爸看看,画画不是垃圾!你选的人,也不是垃圾!”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像是在对着整个不公的世界宣战,又像是在绝望地哀求,“就一点时间……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我把那个小小的、装着廉价戒指的盒子,高高地、固执地举着,像一个献祭的信徒,捧着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卑微的承诺。阁楼里死一般寂静。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冷漠地闪烁。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快要炸开。汗水顺着额角滑进眼睛,刺得生疼,但我死死地睁着眼,不敢眨,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苏晚晴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悲伤定住的雕像。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留下湿亮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我高举的、颤抖的手上,落在那皱巴巴的绒布盒子上。那里面微弱的银光,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难以分辨。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举着盒子的手臂开始麻木、酸痛,久到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蔓延上来。

终于,她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发出,但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刚才那种破碎的茫然,而是凝聚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我的手背。那一瞬间的凉意,让我几乎打了个寒噤。

她没有去接那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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