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属于我的故事集 第12章 风雨中的九十九年誓言

作者:是羊非羽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30 01: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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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天漏了。林晚攥着那张薄薄的文件纸,指尖的凉意却比窗缝里钻进的夜风更甚。书房台灯的光线昏黄而疲倦,照着纸上那几个冰冷刺目的字眼——“离婚协议书”。陆明远的签名赫然落在乙方栏里,墨迹早已干透,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十年光阴仿佛瞬间被抽空,只余下手中这张纸的份量,沉得她几乎托不住。

这间书房,每一寸都浸润着陆明远的气息。书架上他亲手做的分类标签,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工整;桌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她无数次想扔掉又被他固执留下的“生命象征”。林晚的目光扫过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老照片——海边,她穿着明黄色的裙子大笑着跳起,他则笨拙地试图接住她,两人身影模糊在相纸里,却洋溢着几乎要溢出来的、滚烫的快乐。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原来可以如此轻易地坍缩成一张纸的厚度,轻薄得令人心慌。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开夜幕,紧随其后是一声闷雷,炸响在心头。林晚猛地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呛进肺里,她再无法停留一秒,转身冲进了屋外铺天盖地的雨帘之中。

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却奇异地压下了胸口那把灼烧的钝痛。高跟鞋敲打湿漉漉的人行道,溅起细碎冰凉的水花,脚步声在空旷的雨夜里显得异常空洞。她漫无目的,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叶子,只想远远逃离那个曾被她称为“家”的地方,逃离那份签着他名字的判决书。拐过街角,一阵裹挟着尘土腥气的冷风猛地灌来,几乎将她掀倒。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视线被雨水模糊,唯有前方一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昏黄灯火,如同溺水者眼中最后的浮木——那是街角那家开了许多年的旧书店,“故纸堆”。

推开门,一股陈旧纸张、油墨混合着干燥木质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尘埃落定的安稳感,瞬间隔绝了门外的狂风骤雨。小小的书店里异常安静,只有雨点密集敲打玻璃窗的声响。暖黄的灯光笼罩着狭窄的空间,高耸的书架仿佛沉默的巨人,投下大片深邃的阴影。林晚像被抽干了力气,靠在冰凉的门板上,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只余下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湿透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哎哟,淋成落汤鸡了?”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店主老徐放下手中的紫砂壶,探出花白的脑袋,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镜。他慢腾腾地起身,从柜台底下摸索出一条半旧的米白色毛巾递过来,毛巾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气息。“快擦擦,这鬼天气!书和人一样,最怕潮了。”老徐絮叨着,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她失魂落魄的脸和手中紧攥的、被雨水洇湿了边角的文件袋,目光里了然与叹息交织,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再多问。

“谢谢您。”林晚的声音有些发哑,接过毛巾胡乱地擦着脸上、颈间的雨水。手指触到那份文件袋冰凉的硬壳,指尖又是一颤。她像扔掉什么烫手的东西一样,飞快地将它塞进随身的帆布大包里,深深埋在最底层。

目光茫然四顾,落在一排靠墙的木质书架上,标签模糊写着“诗歌”。她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走过去,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寻找。最终,停留在一本深蓝色布面精装的诗集上,书脊上烫金的书名早已黯淡磨损——《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抽出它,封面沾染着时光的薄尘,纸张也已泛黄变脆。翻开扉页,一行熟悉的、带着点学生气的钢笔字跳入眼帘:“给林晚。愿诗行比岁月长久。陆明远。2006.9.16。”

十七年前的初秋,阳光应该也是这样暖吧?大学图书馆那个靠窗的座位,她正埋头啃着枯燥的建筑力学,一个身影挡住了光线。抬头,撞进一双干净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点莽撞的紧张。他递过来这本书,耳根通红,说话都有些结巴:“同、同学,你的借书证……掉在楼梯上了。”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后来,这本书就成了定情信物,扉页上那句“愿诗行比岁月长久”,成了他们爱情最初的注脚。那些在宿舍楼下依依不舍的告别,在自习室里分享一副耳机的甜蜜,在小吃街拥挤人群中他始终护在她身前的手臂……所有被岁月尘封的细节,此刻随着指尖下粗糙的纸页纹理,汹涌地复活过来,带着初生的滚烫与芬芳。诗行还在,岁月却似乎走到了尽头。一滴温热的东西砸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晕痕。林晚慌忙用手背去抹,却越抹越湿。

她捧着书,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珍宝,退到书店最里面靠窗的一个小圆桌旁坐下。桌面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竹编小筐,里面散乱地放着些旧书签。她无意识地拨弄着,指尖忽然碰到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小东西。拈出来一看,竟是一枚小小的银杏叶书签,叶脉清晰,被树脂封存得很好,金灿灿的,像凝固了一小片阳光。书签边缘贴着一张极小的、字迹歪扭的便签条:“愿平安健康。”落款处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这稚拙的笔迹……林晚的心猛地一缩,想起去年深秋,陆明远带她去郊野公园看银杏。满地金黄的落叶像厚厚的地毯,他像个大孩子一样,兴冲冲地捡拾着形状完美的叶子,说要给她做书签。那时他脸色有些苍白,却笑得比阳光还暖。她笑他幼稚,他固执地把一片叶子塞进她手心:“喏,先预付一片,回头做好一整套!”后来,他好像真的做了很多,夹在他的建筑图册里……那些书签呢?连同他那些日子里时常流露的疲惫和偶尔蹙起的眉头,都被她忙碌的工作和琐碎的生活忽略了吗?

林晚捏着那枚小小的银杏书签,冰凉的树脂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巨大的恐慌和尖锐的自责如同窗外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渗透进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背后,他独自吞咽了多少沉默的苦楚?他签下名字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就在这时,书店那扇蒙着水汽的玻璃橱窗,模糊地映出一个疾奔而来的身影!那个身影是如此熟悉,哪怕只是一个被雨水扭曲的轮廓,也足以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巨石。林晚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砰!”书店那扇沉重的木门被大力撞开,挟裹着屋外的冷风和雨腥气。陆明远就那样闯了进来,像一尊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雕像。昂贵的西装彻底毁了,湿漉漉地紧裹在身上,勾勒出他明显消瘦了许多的肩背线条。头发不停地往下淌水,滑过他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薄唇。他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带着不顾一切的焦灼和失而复得的惊悸,瞬间穿透小小的书店,牢牢锁定了角落里的林晚。

那目光太烫了,带着劫后余生的力量。林晚像被钉在原地,握着诗集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晚晚……”陆明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被砂纸磨过。他踉跄着朝她走来,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留下深色的湿漉漉的脚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终于走到小圆桌前,两人之间隔着不足一米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旧书和他身上清冽又疲惫的气息。

“你……”林晚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不成调,“那份协议……”

陆明远的目光扫过她手边那本深蓝色的诗集,又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红得吓人,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痛苦、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他猛地伸手,越过桌面,一把抓住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他的掌心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滚烫的力度。

“晚晚!”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挤出来,砸在书店寂静的空气里,“那不是离婚协议!那是……是医院误诊时,我自己准备的!”

林晚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撞进他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眸深处。

“我签的,是放弃治疗同意书——”他的声音哽住了,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楚,紧抓着她的手也因用力而微微颤抖,“……肺癌,晚期。”

“肺癌”两个字如同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林晚摇摇欲坠的世界。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书店里暖黄的灯光、高耸的书架、老徐模糊的身影,都开始扭曲旋转。她死死地反握住陆明远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让她几乎窒息。放弃治疗?他竟签了放弃治疗?

陆明远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瞬间的崩溃。他另一只手也伸过来,紧紧包裹住她冰凉颤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力量都传递过去。他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看着她眼中碎裂的光芒,那双灼亮的眼睛里,痛苦深处竟挣扎着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生命之火。

“但是晚晚!”他急促地打断她即将出口的惊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力量,“但是遇见你之后……遇见你之后,我就后悔了!每一天,每一秒,我都想活下去!”

他的话语像滚烫的熔岩,冲击着林晚冻结的思维。她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被雨水和泪水模糊的、苍白的脸。

陆明远喘了口气,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烙进这雨夜的书店里:

“我想活!林晚!我想活到九十九!和你一起!”

“活到九十九……”林晚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五个字在反复回响,像黑暗洞穴里唯一的光点。那冰冷的、写着“放弃治疗”的纸张,和他此刻眼中燃烧的、不顾一切也要活下去的火焰,在她脑海里激烈地冲撞着。

陆明远看着妻子眼中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心中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似乎终于松了一丝。他几乎是脱力般地松开了紧握她的手,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另一只手猛地撑住了冰凉的小圆桌桌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垂下头,急促地喘息着,额发上滴落的水珠砸在桌面上,溅开细小的水花。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也无声地昭示着那份诊断书背后沉甸甸的重量。

林晚的心像被那只滴水的拳头狠狠攥住。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藤椅,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她绕过桌子,一步冲到他面前,冰凉的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急切地抚上他同样冰冷而苍白的脸颊。指尖下的皮肤带着病态的凉意,眼下的乌青在灯光下清晰得刺目。

“明远……”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什么时候……”

陆明远抬起头,对上她写满恐慌和心疼的眼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虚弱得不成样子。“快……快三个月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疲惫,“一开始……只是咳嗽,我以为……是累的,或者……换季着凉……后来……”他顿住了,似乎回忆那段时光都让他痛苦不堪,“咳得厉害,痰里……带了点血丝……我才……”

三个月!林晚的心猛地一沉,沉入冰冷的深渊。三个月前,正是他工作最忙的时候,连续几个大项目压在身上,他常常深夜才回家,带着一身烟味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她抱怨过,心疼过,也劝过他去医院看看,他总是摆摆手,用轻描淡写的“小感冒”、“老毛病”搪塞过去,还反过来安慰她:“没事,项目快收尾了,忙完这阵子好好休息,带你去吃那家新开的法餐。”她那时在赶一套重要的设计稿,焦头烂额,竟也就被他糊弄过去,只当他是工作压力大。自责如同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心脏。她怎么可以这么粗心?怎么可以忽略他越来越频繁的蹙眉,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还有他书桌上那些不知何时多出来的止咳药瓶?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晚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手指紧紧抓住他湿透的西装前襟,“为什么要自己扛?为什么要签那个……”“放弃治疗”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说不出口。

“误诊……”陆明远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深重的无力感,“第一次……是误诊。医生……说得很严重,几乎……判了死刑。手术风险……极高,预后……极差……”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荒凉的赤红,“我怕……怕到头来,人财两空……还拖累你……拖累爸妈……晚晚,我……我当时……只想给你留点东西……”

他颤抖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同样被雨水浸得半湿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塞到林晚手里。纸袋冰凉沉重。林晚颤抖着打开,抽出的不是病历,而是一份份清晰的财产文件——房产过户的委托书、几个基金账户的转移协议、甚至还有一份人寿保险单,受益人一栏,清晰地写着她的名字。文件上签着他的名字,日期就在那份“放弃治疗同意书”之后不久。冰冷的纸张,滚烫的名字,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刺得林晚体无完肤。原来他沉默的三个月,是在独自安排身后事,在冰冷的绝望里,用尽最后力气想给她铺一条没有他的、尚算安稳的路。

“我签完那些……就去了另一家医院……想最后……确认一下……”陆明远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一种绝处逢生的恍惚,“结果……结果复查……不是最坏的那种!医生说……有手术机会!虽然……虽然也难,但……有希望!”他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濒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急切地看向林晚,“晚晚,有希望!所以……所以我撕了那份放弃治疗的!我签错了!我真的签错了!我想活!我每一天都想活下去!为了你,为了爸妈,也为了……我自己!我想陪你……活到九十九!”

“撕了?”林晚的心像坐过山车,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又因他眼中迸发的强烈求生欲而剧烈震颤。她想起书房那份协议,那份让她万念俱灰的“离婚协议”……一个荒谬又让她心脏紧缩的猜测浮上心头。“那……那我看到的……”

陆明远脸上瞬间掠过巨大的懊恼和自责。“那份……是废掉的!是……是放弃治疗的草稿!我……我当时心乱如麻,签完正式的财产文件……那份没用的草稿,我随手塞进书桌最底下那个旧文件夹里了……我以为……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翻到那里……”他痛苦地抓了一把自己的湿发,“我本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等我……等我手术方案定了,情况稳定一点……再慢慢告诉你一切……我不想你从一开始就担惊受怕……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个雨夜,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这份被他遗忘在角落里的、来自地狱的“草稿”,并把它当成了婚姻的终结判决。

巨大的荒谬感、后怕感、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林晚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身体向前倾倒。陆明远眼疾手快,用尽力气一把将她紧紧抱住。两个浑身湿透、冰冷颤抖的身体在书店昏黄的灯光下紧紧相拥,汲取着彼此身上仅存的热量和支撑。林晚的脸埋在他同样湿冷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他身上冰凉的雨水,浸透了他的衬衫。她死死地回抱着他瘦削的腰背,手指用力地抓住他背后的衣料,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带着微弱希望的人就会消失。

“对不起……晚晚……对不起……”陆明远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愧疚和劫后余生的颤抖,滚烫的液体也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滴进她的发间,“吓到你了……是我混蛋……是我混蛋……”

书店里只剩下他们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老徐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到了里间,将这方小小的、被风雨侵袭过的天地,完全留给了这对在绝望边缘紧紧相拥的爱人。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泪水和雨水的冲刷下,重新开始艰难地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陆明远依旧苍白的脸,手指轻轻拂过他冰冷的额角和湿漉漉的鬓发。“走,”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陆明远微微一怔,随即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现在?太晚了……而且外面雨这么大……”

“必须去!”林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她松开他,迅速转身,从自己那个帆布大包里翻出手机。屏幕被雨水浸得有些失灵,她用力地戳着,拨通了那个她从未想过会在这个情境下拨打的号码——陆明远母亲,那个总是温婉慈祥的退休老教师的电话。

“喂?妈……”电话接通,林晚刚开口,声音就控制不住地再次哽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最简洁但清晰的语言,将今晚的惊魂和陆明远隐瞒的病情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寂,随即传来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惊恐的抽泣声。

“……妈,您先别急,听我说!”林晚的声音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临危受命的镇定,“我们现在马上去中心医院急诊。明远他淋了雨,我担心他着凉发烧。您和爸……方便的话,带上明远所有的病历资料,直接去医院跟我们汇合,好吗?我们急诊见!”

挂了电话,林晚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但心底那股巨大的恐慌,已经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和守护的决绝取代。她转过身,看到陆明远正深深地看着她,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翻涌着惊讶、动容,还有浓得化不开的依赖。

“晚晚……”他低声唤她。

林晚没说话,只是走过去,用力握住他冰凉的手,十指紧扣。她弯腰捡起地上那本深蓝色的诗集,将它和那枚小小的银杏叶书签一起,仔细地放回自己的帆布包深处。然后,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眼神明亮而坚定:“走,回家拿病历,然后去医院。风雨再大,我们一起走过去。”

陆明远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在巨大风暴后重新燃起的、为他照亮前路的灯火,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头,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他拿起那个装着沉重财产文件的牛皮纸袋,林晚却伸手接了过去,连同那个让她心碎的帆布包一起,稳稳地背在自己肩上。

推开“故纸堆”沉重的木门,外面的风雨声瞬间放大。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扑面而来。陆明远下意识地想侧身为林晚挡一下,却被她坚定地拉住了手臂。林晚撑开那把在书店门边找到的、老徐留下的旧伞,伞骨有些摇晃,但伞面足够大。她高高举起,稳稳地罩在两人头顶。

“抓紧我。”她大声说,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

陆明远伸出手臂,紧紧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护在怀里。两人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互相支撑着,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那片茫茫的、冰冷的风雨之中。伞在狂风里艰难地维持着方向,雨水斜打进来,很快淋湿了他们的半边身体。脚下的积水漫过脚踝,冰冷刺骨。路灯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幕中晕染开,模糊地照亮着前方湿漉漉的路。

每一步都沉重而艰难,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林晚感受着肩膀上他手臂传来的力量,也感受着自己紧握伞柄的、同样坚定的力量。身体是冷的,但彼此紧贴的地方,两颗心脏隔着湿透的衣物,正以同样急促而有力的节奏跳动着,传递着劫后余生的温暖和并肩前行的勇气。

中心医院急诊大楼的灯光,穿透重重雨幕,在前方亮起,如同风暴中指引归途的灯塔。林晚侧过头,看着陆明远被雨水冲刷得更加苍白的侧脸,他紧抿着唇,眉头因身体的不适而微微蹙起,但那双眼睛,却一直望着前方那团光亮,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绝望,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对生的渴望。

“明远,”林晚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异常清晰,“记住你说的话。”

陆明远低下头,对上她明亮如星的眼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却缓缓地、无比郑重地绽开一个笑容,虽然虚弱,却像撕破阴云的第一缕阳光。

“嗯。”他用力点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重逾千钧的承诺,“活到九十九。和你一起。”

风雨如晦,前路未卜。但此刻,紧握的双手,坚定的步伐,和那句在暴雨中许下的、关于“九十九”的誓言,便是他们穿透这无边黑夜,走向未知明天的唯一灯火。这灯火,足以照亮未来每一段或崎岖或平坦的路途,因为只要在一起,每一步都是故事,每一刻都是永恒。

急诊大厅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有些呛人。林晚扶着陆明远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坐下,他刚坐下就抑制不住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肩膀痛苦地耸动着,咳得撕心裂肺,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林晚的心瞬间揪紧,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触手可及处,那嶙峋的肩胛骨硌得她指尖发疼。三个月,他竟瘦了这么多!之前她只以为是工作劳累,从未深想……自责的毒刺再次狠狠扎进心窝。

“明远!晚晚!”焦急的呼唤从门口传来。陆明远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陆母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蓝色文件袋,那是他们儿子的病历。两位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特别是陆母,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

“妈!爸!”林晚连忙站起身,声音带着哽咽。

陆母一眼看到蜷在椅子上、咳得喘不上气的儿子,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我的儿啊……”她扑过去,颤抖的手抚上陆明远冰冷汗湿的额头,又被他滚烫的体温惊得缩回手,“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啊!”她泣不成声,又气又痛,拳头无力地捶在陆明远的胳膊上。

陆父相对沉稳些,但眼圈也是红的,嘴唇紧抿着,将那个厚重的病历袋递给林晚,声音沙哑:“都在这儿了……从第一次检查到……到最新的复查结果。”

林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接过病历袋,那沉甸甸的分量压得她手臂一沉。她迅速翻找出最新的那份复查报告和医生建议的手术方案说明,然后果断地对陆父说:“爸,您先陪着妈和明远,我去挂号,找医生!”

她拿着那几张薄薄却重逾千斤的纸,快步走向急诊分诊台。夜间的急诊大厅依旧嘈杂,孩子的哭闹声、病人的呻吟、家属焦灼的低语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人间疾苦的浮世绘。林晚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她努力屏蔽周遭的一切,将病历和陆明远此刻淋雨后发烧、剧烈咳嗽的症状清晰地告知分诊护士。护士看了一眼病历上的诊断,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迅速做了标记,安排他们优先进入诊室。

急诊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面容严肃的男医生。他快速翻阅着陆明远的病历,眉头越锁越紧,手指在关键的CT影像报告和病理结果上反复滑动。诊室里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陆明远压抑的低咳。林晚和陆父陆母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空气紧张得几乎凝固。

“淋雨,发烧,咳嗽加重……”医生放下病历,抬头看向陆明远,语气凝重,“情况不太好。肺部感染的风险很高,这对你目前的状况是雪上加霜。”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晚紧张的脸,“原定的手术方案需要调整,必须先把感染控制住,把身体状态尽可能调整好。现在立刻办理住院,抗感染、营养支持,等感染控制住了,再评估手术窗口期。”

“医生,手术……手术成功的机会……”陆母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抓住医生的白大褂袖口。

医生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先渡过眼前这一关。每一步都很关键。家属要全力配合,病人更要保持积极心态,这很重要。”他开了住院单和一系列紧急检查的单子,递给林晚,“先去办手续吧。”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兵荒马乱的战争。缴费、抽血、拍胸片、做心电图……林晚和陆父陆母分工合作,在拥挤嘈杂的医院里穿梭奔忙。林晚一直紧紧握着陆明远的手,陪着他做每一项检查。他的体温在急诊室就量过,39.2度。高烧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虚弱,眼神有些涣散,但每次林晚看向他,他都会努力地回握一下她的手,或者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那笑容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每一次都精准地刺痛林晚的心。

终于,在凌晨三点多,陆明远被安置在了呼吸内科的单人病房里。点滴架上挂着好几袋药水,消炎的、退烧的、营养的……透明的液体正一点点注入他苍白的静脉。护士调整好仪器,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后离开了。病房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低沉的“嘀嗒”声,以及陆明远沉重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

陆父陆母疲惫不堪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陆母握着儿子的手,默默垂泪。陆父则望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重重地叹息。林晚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目光片刻不离地看着陆明远。高烧让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干裂起皮。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紧蹙着,像是在抵抗什么痛苦。

病房里惨白的灯光下,林晚才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变化。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也陷得更深,整个人瘦脱了形。她想起他以前的样子,身姿挺拔,笑容明朗,是设计院里最有活力的年轻建筑师。短短三个月,病魔竟将他摧残至此,而她,竟一直沉溺在自己的忙碌和“理所当然”中,对此毫无察觉!巨大的悔恨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

她轻轻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蘸了温开水,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削的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林晚的心像是被放在温火上慢慢煎熬着,钝痛一阵阵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明远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似乎退烧药开始起效。他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眼神起初有些茫然,随即聚焦在床边林晚的脸上。高烧让他的目光有些迷蒙,但那份专注和依赖却清晰无比。

“晚晚……”他声音嘶哑微弱。

“我在。”林晚立刻凑近,握住他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感觉好点没?还难受吗?”

陆明远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她,落在靠墙椅子上疲惫不堪的父母身上,眼中充满了愧疚。“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陆母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别过脸去擦。陆父站起身,走到床边,拍了拍儿子的手臂,声音低沉却带着力量:“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对不起。现在什么都别想,听医生的话,好好治病。爸妈在这儿呢,晚晚也在这儿。”

陆明远的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脸上,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我……做了一个梦……”他声音很轻,断断续续,“梦见……我们第一次……去海边……你穿着……黄裙子……跑……我追不上……怎么也追不上……急醒了……”

林晚的眼泪瞬间决堤。那是他们恋爱后第一次旅行,在青岛的海边。她穿着新买的明黄色连衣裙,在沙滩上兴奋地奔跑,他在后面笑着追,海浪涌上来,打湿了她的裙摆和脚踝……那张被他压在书房玻璃板下的照片,就是那时拍的。她紧紧回握着他的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傻瓜,你追上了!你一直……一直在我身边啊!”她哽咽着,俯下身,用脸颊轻轻贴着他滚烫的额头,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换我追着你,一步都不会让你掉队。我们说好的,九十九,少一天都不行!”

陆明远听着她的话,感受着她脸颊的温度和滴落的泪水,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紧地、更紧地回握住她的手。高烧让他很快又陷入了昏沉,但这一次,紧蹙的眉头似乎稍稍松开了一些。林晚就这样保持着俯身的姿势,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像一座沉默而固执的灯塔,守着她生命中最重要、最需要守护的航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敲打着玻璃窗。天边,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正悄然渗透进沉沉的夜幕。漫长的黑夜,终于撕开了一道缝隙。病房里,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和林晚轻柔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仿佛一首无声的、关于守护与等待的序曲。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和仪器的规律声响中被无限拉长,又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每一天都围绕着体温、血象、CT影像、医生查房和护士换药打转。控制感染是首要任务,陆明远像一棵被虫蛀的大树,虚弱地抵抗着体内肆虐的炎症风暴。高烧反反复复,退下去几个小时,又在夜深人静时卷土重来,将他裹挟在滚烫的炼狱里。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林晚的神经,看着他痛苦地蜷缩,额上青筋暴起,咳得撕心裂肺,直到筋疲力尽地喘息,她的心也跟着一次次被撕扯。

林晚几乎住在了医院。帆布包里塞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还有那本深蓝色的诗集和那枚小小的银杏书签。她请了长假,设计总监的电话打来询问项目进度,她只平静地回复:“家里有急事,处理完之前,无法工作。”语气里没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决绝。工作、项目、升迁……曾经占据她生活重心的东西,在陆明远虚弱的呼吸面前,变得轻如鸿毛。

陆父陆母也轮流守候,两位老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但眼神里却多了份沉甸甸的坚韧。陆母变着法子熬各种清淡又有营养的汤水,陆父则默默承担起跑腿和与医生沟通的任务。狭小的病房里,一家人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在沉默和相互扶持中,对抗着无形的敌人。

退烧药起效的短暂间隙,是陆明远难得的清醒时刻。身体依旧沉重无力,但眼神会清明许多。每当这时,林晚总会坐在他床边,翻出那本诗集,轻声念上几段聂鲁达滚烫的情诗。那些穿越了时光的诗句,在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有时,她也会拿出速写本——那是她作为插画师的习惯,用铅笔捕捉下他睡着时的侧脸,输液时微蹙的眉头,或是看向窗外时那带着一丝向往的、略显空茫的眼神。

“画得……真丑。”有一次,陆明远看着她本子上自己病容憔悴的素描,哑着嗓子,虚弱地调侃了一句。

林晚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眼圈却红了:“嫌丑就快点好起来,好起来让我画你神气活现的样子!”语气凶巴巴的,却藏不住浓重的心疼。

陆明远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明显清瘦了的脸颊。“好……画一辈子。”他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林晚吸了吸鼻子,把泪意逼回去,从帆布包里拿出那枚小小的银杏书签,放到他打着点滴的手心里。“喏,你的‘预付金’。等你好了,我要收一整套!少一片都不行!”

金色的树脂叶片躺在他苍白的手心,像一小片凝固的阳光。陆明远的手指微微蜷起,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眼中氤氲起雾气,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这天下午,感染指标终于开始呈现下降趋势!虽然体温还在低烧边缘徘徊,咳嗽也并未止歇,但这微小的曙光,足以让连日来紧绷的气氛缓和一丝。陆明远的精神也好了一些,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看着林晚坐在窗边的小桌前,正低头专注地削着一个苹果。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削得很仔细,果皮连成长长的一条,打着卷垂落下来。

这一幕太过宁静美好,美好得让他心头涌起巨大的酸楚和不舍。他想起那份被他藏在心底的、最新的基因检测报告——比之前预想的更复杂,一种罕见的基因突变,意味着即使手术成功,未来的复发风险也远高于普通病例。这个沉重的信息,他一直瞒着所有人,包括林晚。看着她在阳光下为他削苹果的侧影,那份隐藏的绝望再次啃噬着他的心。他还能陪她多久?那个“九十九”的誓言,是否终究只是奢望?

“晚晚……”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林晚抬起头,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小碗里,插上牙签,端到他面前,“吃一点?补充维生素。”

陆明远看着碗里晶莹的苹果块,没有动。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积攒勇气,然后才抬起眼,望向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手术之后……情况还是不好……你……”

“没有如果!”林晚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强硬。她放下碗,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地刺向他,“陆明远,你看着我!你答应过我什么?活到九十九!少一天都不行!你现在想反悔?”

她的激烈反应让陆明远一怔,随即心头巨震。他看到她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慌和愤怒,那恐慌源于极致的在乎,那愤怒是对他任何一丝退缩念头的宣战。他藏在被子下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张被他折叠成方块的基因报告单,纸张的边缘硌着掌心。

“我不是……”他试图解释。

“你就是!”林晚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眼圈迅速泛红,“陆明远,我告诉你,我不接受任何‘如果’!我只接受你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们一起!”她的声音哽咽了,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你签的那些放弃治疗的东西,我撕了!你藏在心里的那些丧气话,也给我统统撕掉!从你闯进‘故纸堆’找到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放弃的权利了!听见没有!”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是脆弱的哭泣,而是一种带着强大力量的宣告。她俯身,双手捧住他瘦削的脸颊,强迫他看着自己盈满泪水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

“我要你活着!活到九十九!和我一起看很多次银杏叶变黄!一起做很多很多书签!一起……一起变成坐在摇椅里吵架拌嘴的老头老太太!这是命令!陆明远,你听到没有!”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病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烫在陆明远的心上。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如此勇敢而倔强的女人,看着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也要把他从深渊里拽出来的光芒。那份沉重的基因报告带来的绝望阴云,似乎被这炽烈的光芒灼穿了一个洞。

他喉头滚动,眼眶发热,最终,所有的不安和退缩都在她燃烧的目光中化为了灰烬。他抬起没有打点滴的手,覆上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背,掌心相贴,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力量。他迎着她固执而深情的目光,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听到了。”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林晚同志的命令……我收到了。保证……完成任务。”

林晚破涕为笑,眼泪却流得更凶。她松开他的脸,转而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瘦削却温暖的颈窝里。“说话算数……”她闷闷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嗯,”陆明远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感受着怀中真实的温度和重量,那颗被绝望冰封的心,终于被这滚烫的誓言彻底融化,“拉钩。”

他伸出小指。林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瞪着他,却也伸出小指,用力地勾了上去。两只小指紧紧缠绕,一个幼稚的动作,在此刻却象征着比任何法律文书都更牢不可破的契约。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穿透百叶窗,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但此刻,却仿佛被一种名为“希望”的气息悄然覆盖。前路依旧荆棘密布,但那句“活到九十九”的誓言,已如同最坚固的铠甲,披挂在身。

感染终于被控制住,体温稳定在正常范围。陆明远被转到了胸外科病房。手术方案经过反复推敲和优化,最终确定下来。术前谈话那天,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胸口。主治医生是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教授,姓周。他指着复杂的CT影像图,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言,剖析着手术的难点、风险、可能出现的并发症,以及术后那漫长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康复之路。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晚坐在陆明远身边,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指。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但当她看向他时,发现他听得异常专注,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挣扎,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周教授最后看向陆明远:“陆先生,手术风险不小,需要你本人有极强的意志力配合术后恢复。你……准备好了吗?”

陆明远抬起头,目光扫过父母写满担忧的脸,最后落在林晚脸上。他没有立刻回答医生,反而看向林晚,嘴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在安静的谈话室里:

“我答应过她,要活到九十九。”

周教授微微一愣,随即看向林晚。林晚挺直了脊背,迎上医生的目光,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同样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答应过。我们准备好了。”

手术日期定在三天后。那是陆明远入院以来精神最好的一天。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满病房,温暖而明亮。他换下了病号服,穿着林晚带来的干净柔软的棉质家居服,靠坐在床头。虽然依旧清瘦,但脸上多了些血色,眼神也格外清亮。

林晚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面前摊开着她厚厚的速写本。她没有再画他病中的样子,而是翻到了崭新的一页。陆明远手里拿着几张废弃的打印纸——那是他之前偷偷画的建筑草图,如今被揉皱了又展开,边缘还带着点药水的痕迹。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翻折着,将那些带着折痕和墨迹的纸张,变成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小小的纸鹤、小船、飞机……

“给我画张像吧,”他一边专注地折着一只纸鹤的翅膀,一边轻声说,“画现在的我。”

林晚抬起头,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的他。光影勾勒出他依旧清俊却略显单薄的侧脸轮廓,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而宁静,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却又奇异地焕发出一种内敛的光彩。那是风暴中心短暂的平静,是战前磨砺刀刃的专注,是……向死而生的勇气。

她拿起铅笔,笔尖在纸页上轻轻落下,沙沙作响。她画得异常认真,捕捉着他此刻的每一个细微神态:低垂专注的眉眼,微微抿起的唇角,因用力而略显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他手中那只即将成型的、展翅欲飞的纸鹤。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林晚放下笔。

陆明远放下手中折好的小船,好奇地探过身。速写本上,他坐在光晕里的样子栩栩如生。阳光照亮的半边脸,温暖明亮;隐在阴影里的半边,深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背景是虚化的病房窗格,而他手中那只小小的纸鹤,却被描绘得格外清晰,翅膀微微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纸页,飞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整幅画充满了强烈的明暗对比和一种无声的张力。

“真好看。”陆明远看着画中的自己,又看了看那只小小的纸鹤,眼中满是温柔的笑意,“比我本人帅多了。”

林晚也笑了,拿起那枚小小的银杏叶书签,夹在了这幅画的旁边。“等你好了,我们去补拍婚纱照。把这张画也放进去,告诉别人,我老公手术前也这么帅。”

陆明远笑着点头,拿起那只刚刚折好的纸鹤,轻轻放在林晚摊开的掌心。小小的纸鹤,白色的翅膀边缘还带着一点打印的墨痕,却被他折得棱角分明,透着一种脆弱的精致。

“喏,”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玩笑,眼底却藏着最深沉的郑重,“先预付一只。等我出来,再折九十八只。凑够九十九。”

林晚的指尖轻轻拂过纸鹤光滑的翅膀,感受着那微小却坚韧的形态。她握紧掌心,仿佛握住了他给予的、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和生的勇气。她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好。我等你。等你折满九十九只。一只都不能少。”

阳光流淌在两人之间,温暖而静谧。窗外,天空湛蓝如洗,一丝云也没有。明天的手术,像一道深不可测的峡谷横亘在前路。但此刻,在这间洒满阳光的病房里,在掌心这只小小的纸鹤上,在那句关于“九十九”的誓言中,他们仿佛已经触摸到了峡谷对岸的光。那光,足以照亮所有的未知和恐惧,因为那是他们共同选择的、并肩奔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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