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林野站在打谷场中央,脚下是昨夜激战的核心,泥土被反复践踏、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褐色。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被集中安放在一处相对完整屋檐下的二十多具遗体——都用他们八路军的军装草草盖着,露出的鞋底和边缘染着暗红。
多数都是头部中弹,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活着的战士们在沉默地忙碌,收敛战友,捆扎缴获的武器弹药。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金属、布料的摩擦声,偶尔夹杂着伤员压抑的呻吟。
“大柱!”林野的声音不高,却像刀子划破沉闷的空气。
一个满脸烟灰、胳膊上胡乱缠着绷带的精壮汉子立刻小跑过来:“连长!”
“带两个人,立刻去杨家沟!向团长报告:杨村遭遇鬼子精锐小股部队偷袭,已被我二连全歼。
击毙鬼子指挥官大佐及以下,约五十人。缴获大批德式装备和一部电台。我连伤亡……二十七人。”
林野语速极快,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重点:小鬼子大佐的指挥刀和证件,务必亲手交给团长!快去!”
“是!”王大柱没有任何废话,点了两个腿脚利索的战士,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抓起几块缴获的压缩干粮塞进怀里,转身就朝着杨家沟方向跑而去。
看着报信的人影消失在村口的废墟后,林野才转向陈大炮:“老陈,让大家停下,开饭!
把鬼子身上搜出来的干粮,都拿出来分了!能吃多少吃多少!”
命令传下去,疲惫的战士们默默聚拢。
缴获的日军野战口粮被集中起来:压缩饼干、硬得像石头的饭团、还有那些印着看不懂文字的扁铁盒子——牛肉罐头。
炊事班长老赵用刺刀撬开几个罐头,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勾得人肚子咕咕直叫。
但战士们看着那油汪汪的肉块,眼神里更多的是不舍,没人主动去拿。
“愣着干啥?吃啊!”陈大炮抓起一块压缩饼干塞进嘴里,含糊地催促。
一个年轻的小战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说:“排长…这肉罐头…留给伤员吧?他们流了那么多血…”
他的目光望向不远处靠墙坐着的几个重伤员,他们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有人还在低低地哼着。
“对,给伤员!”
“我们啃干粮就行!”
战士们纷纷附和,目光都投向那些罐头。
陈大炮看向林野。
林野没说话,只是走到那堆罐头旁,拿起几个,径直走向伤员集中的地方。
“老赵,弄点热水,把这些罐头化了,煮成肉汤。”
他把罐头递给炊事班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伤员每人一碗,必须喝下去。”
“是,连长!”老赵赶紧接过罐头。
林野这才转身,面对所有战士,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但坚毅的脸:
“都听到了?罐头煮汤给伤员。剩下的压缩干粮和饭团,所有人分掉,立刻吃!”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淬炼的平静:“吃饱了,才有力气把牺牲的兄弟抬回去。
才有力气守住我们缴回来的家伙!吃!这是命令!”
“是!”
战士们齐声应道,不再犹豫,纷纷抓起分到手的干粮,就着水壶里冰冷的水,大口吞咽起来。
咀嚼声、吞咽声在寂静的废墟中响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力量。
林野也拿起一块压缩饼干,靠在冰冷的石碾盘上,慢慢嚼着。
干硬的饼干碎屑刮着喉咙,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的战士,越过焦黑的断壁,投向杨家沟的方向,眼神深邃。
缴获的三十五支MP38冲锋枪、成堆的弹匣和子弹、钢盔、王八盒子、香瓜手雷……此刻都堆放在打谷场一角,在惨淡的晨光下闪烁着冰冷诱人的金属光泽。
林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陈旅长送来的总部的嘉奖军刀。
………
太原,第一军司令部。
晨光透过高窗,落在铺着巨大军用地图的橡木长桌上。
空气里弥漫着清漆、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
巨大的座钟指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筱冢一男背对着门,站在窗前。
窗外是太原城灰蒙蒙的清晨,城墙的轮廓在薄雾里若隐若现。
他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眉头紧锁,眉宇间刻着一个深深的“川”字。
太安静了。
山本特工队的行动,按计划,此刻应该早已抵达八路军总部的核心区域,甚至已经得手。
无论成功与否,作为帝国特种作战的利刃,山本一木都该在行动结束后第一时间,用那部特配的电台,向司令部发出“富士山”成功的信号,或者“樱花凋零”的失败暗语。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
这份死寂,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筱冢一男的心脏,越收越紧。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窗外渐浓的晨雾,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笃笃笃。”
敲门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进来。”筱冢一男的声音低沉,没有转身。
第一军参谋长南田秀吉推门而入,步履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节奏,但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却难掩一丝焦灼。
他走到筱冢一男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躬身。
“司令官阁下。”
“山本……有消息吗?”筱冢一男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南田秀吉。
南田秀吉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硬着头皮报告:“还没有,阁下。
通讯课从昨夜行动开始后,一直保持最高级别守听,动用了所有监听频道,甚至启用了几个备用紧急联络频率……”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沉重:“……山本特工队的电台,始终处于静默状态。
没有信号,没有任何呼叫,连一丝杂音背景都没有改变。”
“静默?”
筱冢一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变得冰冷刺骨。
“整整一夜?五十多名帝国最精锐的特战队员,携带最先进精良的武器,深入敌后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
……然后,电台就彻底‘静默’了?”
他向前踏了一步,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了南田秀吉:“南田君,告诉我,这意味着什么?”
南田秀吉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电台静默,在敌后,尤其是在执行如此高风险、高烈度任务的敌后,几乎只意味着一件事——毁灭性的打击。
“阁下……”
南田艰难地开口,“这……情况确实极其反常。
以山本君的能力和特工队的装备素养,即使遭遇最激烈抵抗,陷入绝境,也完全有能力发出最后的信息。
除非……”
“除非什么?”筱冢一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除非……他们遭遇了瞬间的、压倒性的、完全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打击……”
南田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或者,通讯设备在第一时间被完全摧毁,全体人员……玉碎……”
“玉碎?”
筱冢一男猛地转身,一拳重重砸在冰冷的橡木窗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窗玻璃微微震颤。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翻涌着狂怒、惊疑,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可置信。
山本一木,他倾注心血打造的尖刀,所投入的资源堪比一个联队。难道就这样悄无声息的陨落在晋西北那片贫瘠大地中?
“不可能!”
筱冢一男猛地低吼,像是在说服自己,“山本一木不会这么轻易倒下!他的特工队,是帝国最强的战士!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是电台故障,也许是他们为了绝对隐蔽而主动延长了静默时间!”
南田秀吉垂首肃立,不敢接话。作为参谋长,他深知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山本一木对通讯纪律的要求近乎苛刻,尤其是在行动关键节点,绝不可能出现如此长时间的、毫无征兆的静默。
“通讯课!”
筱冢一男猛地看向南田,眼神带着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继续呼叫!动用所有手段!
给我接太原侦听站!命令他们,把监听范围扩大到整个晋西北!
哪怕是最微弱的信号,最模糊的杂音,也要给我分析出来!我要知道山本特工队最后消失的位置!”
“嗨依!”南田秀吉重重顿首。
“还有,”
筱冢一男的声音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通知情报部门,启动我们在八路军内部最高级别的‘鼹鼠’!
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搞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确切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嗨依!”南田再次顿首,转身快步离开,沉重的军靴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橡木门无声地合拢。
筱冢一男再次转向窗外,太原城的轮廓在晨雾中仿佛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