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车窗外纽约的霓虹涌进来,在康欣脸上投下冰冷又流动的光影。林振邦那混杂了命令、恐慌和一丝若有若无愧意的声音,仿佛还黏在耳膜上。他手指用力,捏得廉价塑料外壳咯吱作响。
“前面路口停。”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只看到一个轮廓隐在阴影里,那双眼睛在反光镜中捕捉到他的视线,像狼在暗夜里反光的瞳孔。司机识趣地闭了嘴,在弥漫着垃圾发酵气味和机油味的破败街道边停下。
车门关上,引擎声远去。康欣像一滴墨融入了红钩区深重的夜色。他没看周遭那些挂着暧昧霓虹招牌的店铺或歪斜巷子里闪动的可疑人影。凭着出发前短暂记忆下的地图,他步履不停,直接拐进一条堆满污秽垃圾桶和废弃物的窄巷,尽头是一家名为“海锚旅社(Anchor's Rest Motel)”的三层水泥盒子。招牌缺了几个字母,霓虹灯管断断续续地抽搐闪烁。
前台防弹玻璃后面,秃顶的胖男人正对着一个滋滋作响的老旧电视机打盹,空气里是陈年烟蒂和廉价清洁剂混合的怪味。康欣没说话,拍下一张揉皱的五十美金和一张假驾照在污渍斑斑的塑料台面上,推到投币孔下方。
秃顶男眼皮都没抬,摸索着从抽屉摸出一把栓着巨大塑料牌的钥匙。“二楼拐角,203。现金。一晚。”嘶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康欣拿了钥匙就走,木制楼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203在走廊尽头。开门进去,潮湿的霉味和漂白水残留的味道冲进鼻腔。他一脚踹上门反锁,没有开灯。窗帘是厚重的化纤绒布,他用力合拢,严丝合缝地遮挡住最后一丝外界的窥探,房间彻底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几秒后,一道微弱的红光在角落亮起,来自康欣自己的小手电。光束扫过墙角、桌椅、污渍斑斑的床垫、门框上方嗡嗡作响的烟雾报警器,最后停在那个挂在墙上的老式有线电话座机上。
他沉默地从战术背包的夹层里掏出一个小黑盒——非线性节点探测器。冰冷的仪器启动,发出极轻微的低鸣。他像扫描地雷的工兵,将探测器靠近墙面插口、灯座、空调出风口,最终停留在那个电话机旁。黑盒的指示灯稳定,没有异常的尖叫蜂鸣。他扯过被子盖住探测器的指示灯,确保不泄露丝毫红光。做完这一切,他才稍微松了口气,但紧绷的神经丝毫未松。
他利落地拔掉房间电话线,仿佛拔掉一条毒蛇的芯子。
门锁?他试了试那廉价、松垮的搭扣和插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巧但极其沉重的钨钢铸造门阻,楔入房门底部与地面间的缝隙,用穿着军靴的脚用力蹬紧,直到它像嵌入岩石一样牢固。门内侧,他旋开一个小小的塑料盖,将一个磁吸式警报器粘在门框上,金属簧片正对门板。一旦门被推开超过一指宽的缝隙,尖锐的蜂鸣会瞬间撕裂寂静。这是他的警戒线。
做好这一切,他才解开外套,任由自己被潮冷的空气裹挟。
他没坐下,直接走到房间唯一的破木桌旁,从背包深处抽出几张折叠整齐的防水地图。红光下,布鲁克林区的详细地形铺展开。红钩区边缘被清晰的标记包围。他的手指掠过复杂得如同蛛网的街道、工业区、废弃码头、铁路线,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点上——【灰狗仓库】。他拿出荧光笔,画了个醒目的叉。目标区域。死地。
他盯着那个点,眼前浮现的却不是需要营救的林承煜,而是林振邦那张被权力和焦虑刻满的脸。还有那句“在纽约我的人会有一个沉默资产”……康欣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信任?
他把自己抛到这个龙潭虎穴,林振邦隔着大洋轻飘飘一句指挥,就想让他一头扎进去,还指望靠他那些不知道被渗透了多少层、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对手的“资产”?这无异于把后背交给一头不知何时会反噬的恶狼。林家在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此刻在他眼中,那只是一张遍布陷阱和倒刺的蛛网,沾着不知道多少人的血。他不是去自投罗网的飞蛾。他只能,也只敢靠他自己。
另一个背包打开,里面不是衣服。几叠用橡皮筋捆扎、新旧混杂、毫无银行标记的美钞暴露在红光下。他拿起一台全新的、序列号尚未被激活的Burner Phone。屏幕上亮起幽蓝的光芒,映着他冷硬的下颌线。
手指在按键上敲击,输入一个深埋在记忆角落、从未在通讯录出现过的数字。听筒里传来拨通的等待音,空洞而悠长,在死寂的房间里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几秒后,咔哒一声轻响,接通了。另一端只有沉寂的、仿佛深海潜流般的呼吸声。
“是我,‘裁缝’的朋友。”康欣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像刀锋在鞘中缓缓摩擦。“曼哈顿的项目。今晚。布鲁克林,‘老船坞’,旧龙门吊下面。清单:我需要‘袖风琴’全套配件,‘哑巴铃铛’配齐,‘开瓶器’组合不能少,‘守护符’带双份‘花生米’。只要现货。只用现金。”
代号在黑市暗流中流淌,每一个词都指向具体得令人心悸的杀戮工具。短暂的沉默后,对方的声音响起,是刻意压低、毫无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冰面上:“……规矩没变。凌晨三点。‘沉船湾’见。验货给钱。过时不候。”
电话挂断,忙音如同倒计时的钟摆。
康欣放下手机,目光投向窗外被窗帘隔绝的、看不见的黑暗深渊。外面是斯科拉蒂家族的爪牙,是林家可能的暗桩,是混乱危险的纽约。而在这个散发着霉味的狭小安全屋里,他像一个孤独的钟表匠,开始为即将发生的风暴,一件一件校准着他的武器。
信任?不存在的。只有握在手中的钢铁和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夜,还长。准备,刚刚开始。林承煜的命运,林振邦的期望,都系于他这条从未被承认、却在此刻被推上绝路的影子身上。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淬炼过的躯体,和即将购买的冰冷的杀戮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