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欣的身影出现在原西县革委会灰扑扑的办公小院时，田福军刚送走一位公社书记。看到康欣，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京城这么快就回来了？探亲假这么短？
“田主任，方便单独说话吗？”康欣军装笔挺，脸上没有丝毫旅途疲惫，只有一种风尘仆仆的紧迫感。
小会议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蝉鸣。没有寒暄，康欣单刀直入，声音压得很低，字字敲在田福军的心坎上：
“田主任，京城我回了，要了样东西。”他目光锐利如鹰，“不能声张！是给双水村的一份‘特殊经济政策试点’许可！就半年！试验期！保密进行！到明年一月，必须要看到真金白银的硬成绩！”
田福军的呼吸瞬间窒住！双水村！试点？！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喜悦像点着的汽油瞬间腾起，却被紧随而来的巨大恐惧感狠狠扑灭——这是政策雷区！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康欣同志！这…太冒险了！”田福军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万一…”
“没有万一！”康欣猛地打断，身体前倾，眼神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锋芒，“就半年！天塌下来，这半年有人顶着！扛过去，老百姓能吃饱！好事变不了坏事，只会变成活路！活路就是硬道理！但能不能走通？”他目光死死锁住田福军：“得看我们！看双水村！看那几口能救命的水井！”
水井！
这两个字瞬间转移了田福军的注意力！他瞳孔猛地收缩：“水井？真…真能打？你们部队？”
“部队修械所挂名！设备在路上了！”康欣斩钉截铁，“两台旧焊机、砂轮切割机，一个核心维修车间！技术靠人！”他声音再次压低，带着机锋：“上面动用了‘特殊资源’。所有下放在黄原、懂点打井钻探、地质勘查、机械加工的‘问题人员’名单，三天内汇总给我！无论他在五七干校蹲牛棚还是在生产队掏粪！我要人！点名抽调！挂技术革新顾问名义！”
这近乎无法无天的命令让田福军倒抽一口凉气！但他看到了康欣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那绝不是虚张声势！背后那股托举的力量，已然出手！
“名单我来办！”田福军咬牙应下，随即目光凝重：“可设备需要地方配套支援！原西县的情况…”
“县里的支持！”康欣立刻接口，毫不退让，“双水村的命根是东拉河！光有水井不够！要修小水坝！雨季蓄水！枯季灌溉！人力、物力、甚至几吨最低标号的水泥！县里能不能咬着牙挤出来？！”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田福军的脸瞬间苦了下来：“康欣同志！这…粮食关都难过！哪来的水泥指标？钱？工？”
“粮食难关就靠这口水和坝来破！”康欣眼中毫无妥协余地，“水泥，县里修水库抢险备料库总有吧？哪怕几吨？！力，发动全县冬季农闲！搞大会战！就以冬修水利名义！由县革委会扛旗！下面公社谁敢不响应？”他眼神如同出鞘的刀，“原西县老百姓饿肚子，你田福军心里最不是滋味！这就是原西翻身的机会！”
他向前一步，声音重如千钧：“田主任，最关键一点——我给京城立了死军令状！77年1月！过年前！双水村那片旱得冒烟的地里，我要看到一台拼装起来的简易深水钻机轰隆开钻！更要看到至少一口能压出甜水的井喷涌！这事，成了，是原西的功劳簿！砸了，我康欣上军事法庭！但责任，现在就在你我肩上！”
田福军被这“军令状”和“军事法庭”炸得头晕目眩！但康欣那股背水一战的杀气却如同一针强心剂，刺穿了他所有的疑虑和恐惧！77年1月！还有时间！但不是等来的！是拼来的！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行！县里这块天！我田福军先顶住！”但随即，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康欣：“可康欣同志，您还是军人身份！修械所那边和村里的事…”
“我不可能天天盯着！”康欣秒懂他的顾虑，毫不犹豫地从军装内衬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拍在桌上，“这是我的士兵证复印件和部队特批的‘地方合作技术革新特别通行证明’！上面有你们原西革委会和军分区双章！修械所那边，我请王铁柱班长常驻坐镇协调！双水村，您和田润叶同志多跑！”
他目光如炬，盯着田福军：“关键节点！水井位置选定、钻机安装、下管压水，我必到！但平时，村里人心！地里的活计！发动群众修坝出工！您田福军这杆大旗不倒，原西就塌不了天！”
牛皮纸信封沉甸甸地压在陈旧的木桌上，像一枚燃烧的令牌。田福军看着那信封，又看向眼前这张年轻却如同烙铁般坚定的面孔，感受着那股要将贫瘠黄土彻底烧穿的意志。
窗外的蝉鸣声震耳欲聋。
他终于伸手，稳稳地按在了那个信封上，力道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命魂与这张纸融在一起：
“好！就这么干！原西县这班车，我田福军拼上身家性命，陪你开到1977年！开到水响井喷那一天！”
康欣眼中锋芒尽敛，只余下一丝如释重负的锐利。两双同样燃烧着信念的手，隔着破旧的办公桌，第一次在命运的轨道上，紧紧铆合，推动起一辆名为“活下去”的沉重战车，驶向那片干渴到极致、也渴望着生机的黄土地。原西县的沉寂被打破，一场只许胜、不许败的倒计时攻坚，在1976年7月炎热的午后，悄然拉开序幕。康欣的军官证和那份沉甸甸的授权书，将成为田福军在未来惊涛骇浪中握紧的方向舵。孙少安那本记录着土地的笔记，田晓霞那爽利而充满希望的眼睛，都已在不远处，等待着被历史的洪流卷向那个喷涌着生命希望的出口。半年之期，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顶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