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拉不知道怎么接西耶的回答,他想问的太多了。
西耶接着道:“他不是一直都在吗?你们走出托克阿克时他就带着两名学徒,帮忙照顾那些伤员,还主持过一次晚间祈愿。”
“你不记得了?”
斯卡拉沉默了一瞬,起身走向“图克”。
老巫医正说着“信仰的火焰”如何照亮夜行者的心志,语气流畅平稳,听起来像是从教义手册里背出来的。
但斯卡拉知道那些不是龙神的教义,也不像是那些洛阿的教导。
他用的是一种模糊的中性词汇,比如“那位赐示者”、“覆影之后”、“醒于不眠之火”。
斯卡拉听得越久,心里越发不安。
他上前一步:“你是新来的?”
图克转过头,露出皱纹斑驳的脸,眼神里没有一丝惊讶。
“斯卡拉。”他微笑着叫出他的名字,“你还是那么警觉啊,跟当初在神龛边争论时一样。”
“你……”
“你忘了也正常。”图克淡淡道,“你最近的负担太重。压力太大,记不住事情很正常。”
斯卡拉盯着他,没有回话。
图克不再多说,只是拍拍他肩膀,像是在安慰旧友。
“你休息吧,我来替你看看这些人的状态。”
然后他就那么转身,继续和营地里的族人说话去了。
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
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他是“新加入”的样子。
当天晚上,斯卡拉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只有核心信徒参加。
他冷静地陈述自己的怀疑:图克不属于他们的队伍,不记得他加入的时间,也不记得他来过的背景,甚至他所用的术语根本不在任何已知信仰体系之内。
结果第一个反对的,是戈尔隆。
“你在说什么啊?”老兵皱眉,“他是你自己请来的。”
“我们离开托克阿克那天你还和他说,‘别老摆脸色教训年轻人’。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没说过。”斯卡拉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你说了。”戈尔隆斩钉截铁。
“他是我们这群人里信仰最稳、仪式知识最全的人。”
西耶也点了点头:“图克一直是我们这支队伍的精神支柱啊。你不是经常请他主持传教会吗?”
斯卡拉望向托卡。
年轻猎手犹豫了一下:“我也记得……他帮我治疗过腿伤。还给我一块骨符。”
那骨符现在还挂在托卡的腰间。
斯卡拉盯着它,看了很久。
那不是奥布的神徽,也不是任何洛阿的图腾,而是一块用极细工艺刻出的灰白石片。
表面似乎没有图案,但在火光下能看到螺旋状的暗纹,层层叠叠,若隐若现,像在流动。
斯卡拉忽然感到喉咙发紧。
那不是他们信仰的洛阿留下的东西。
但现在,所有人都记得它一直在那里。
他是唯一一个不记得图克的人。
不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植入”记忆的人。
斯卡拉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既然那个幕后黑手能“剪辑”掉大家的记忆,那他当然也能“植入”一段虚假的记忆。
所以这个“图克”将是破局的关键。
想到这里,斯卡拉是怎么也睡不着的。
他假装困了,送走了亲信们,转身走进自己的帐篷。
片刻后,斯卡拉又悄悄走了出来。
他用一块兽皮包住神徽,只露出最上方那条编绳,以防引起“图克”的注意。
营地的夜色非常幽暗。
火堆烧得不高,只有几处还有微光。
“图克”的营帐不在中央,而在西侧靠近低地的一排帐篷边。
他和几个刚刚同意皈依的巨魔同住,理由是方便“倾听他们的疑问”。
斯卡拉蹲在远处的雪丘后,眯着眼看着那边。
没多久,他看到“图克”从帐篷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猎手,是一位中途加入的,失去部族的男孩,年纪不超过十五。
两人走路几乎没有声音,更没有打火把。
“图克”走到营地最边缘的一块废弃的石碑旁,轻轻按住那块石碑,然后转过身,看着男孩,开始说话。
斯卡拉听不清他们具体说了什么。
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七日”、“指引”、“托克阿克”等词汇。
男孩脸上露出极不寻常的神情,先是茫然,接着疑惑,然后是恐惧——最后却慢慢变得虔诚而平静。
“图克”说完,男孩双膝跪地,在雪中磕了三次头,像是在向某种无形的存在发誓。
然后他站起来,笑了。
他轻声说了什么,图克笑着回了一句。
他们像师徒,像父子,还像是……信徒与布道者。
斯卡拉的手指在雪中紧紧握着骨刃。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
这不是图克第一次做这种事。
他在灌输一种不属于龙神冕下,也不属于洛阿的信仰形式。
没有神名,没有神徽,只有言语和……预言。
他的“预言”准确率高的离谱——因为他说完,它就会变成现实。
就像壁画。
就像神龛燃烧的那场火。
斯卡拉抓住了这一闪而过的灵感:
“图克”很可能就是污染的意志本身,它披着人的皮,走进了他们的队伍。
他并没有“记忆”被篡改——他就是篡改记忆的那个东西!
斯卡拉站在营地边缘观察了“图克”很久。
火堆那头,“图克”依旧坐在那块石碑旁。
在雪夜中,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但若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掌中骨杖的末端,一直在雪地上反复刻划着某种图案。
起初是一圈。
接着是第二圈,第三圈。
每一圈都稍偏离上一道,向内收束,又向外扭曲。
是螺旋。
斯卡拉见过这个螺旋,而且是两次。
第一次是在猛犸的图腾屋里,第二次是托卡给他看的那枚骨符。
斯卡拉将兽皮裹紧,取出那把最早陪他走出托克阿克的骨刃。
那是他在没有洛阿的时候,用来活命的东西。
他绕过雪堆,从背风处靠近。
“图克”依旧未动,只是声音低低地从喉咙里滚出,像是在咏唱,又像是在讲述。
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黏稠的重复感,像是说给谁,又像是说给所有人听。
斯卡拉停在他身后五步远的地方。
“图克”开口了,语调温和,就像在回应一个老朋友夜晚的叹息:
“这么晚,你也睡不着?”
斯卡拉没有说话。
“图克”微微回头,露出半边被风雪打皱的脸,目光仍旧带着几分熟悉的平静。
“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斯卡拉。”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有些担忧:“你最近真的太累了。我们都知道你背负了太多。”
“但你不是一直告诉我们——凡事要等白天再判断?”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色:“你看,天还没亮。”
斯卡拉握紧了骨刃。
“图克”没有起身,只是像在劝一个愤怒的晚辈:“你也太警惕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到的、你梦到的……那不是你的错。梦会混淆我们所有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一些:
“你应该相信自己,不是怀疑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