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格洛的议屋是用整块冻土夯建的,边缘用兽皮和石块加固,内部却比外表破败得多。
地面干裂,墙上的熊画像已模糊不清,中央的火盆也冷却已久,只点着几盏灰暗油灯,气味苦涩。
斯卡拉、托卡和戈尔隆在沉默中坐下。
对面,是一位老者,披着染灰的熊皮斗篷,背脊微驼,眼神却尚有亮光。
他叫鲁尔,曾是乌格洛的酋长,如今勉强担着“说话人的位置”。
“你说你带来的不是施舍。”鲁尔先开口,“可你手里的那东西——那黑眼睛的石头,不像是我们知道的任何一个洛阿。”
斯卡拉没有辩解,而是反问:“你们还相信伦诺克会回来吗?”
鲁尔脸色一沉。
片刻后,他开口:“你知道伦诺克是怎样的洛阿。他是保护者,是族群的父亲——无论我们多么落魄,他从未缺席。”
“直到一年前。”他说,“直到霜吼部族南侵,放火焚了南边的树林,我们呼喊祂……没有回应。”
“你们说伦诺克抛弃了你们?”
“不。”鲁尔闭上眼,“是我们,抛弃了祂。”
帐内一阵静默。
“在霜吼围攻的第三天,有个年轻人提出,要将图腾献上,用以换取投降资格。我们……没有阻止。”
“图腾碎裂的那一刻,”他看着斯卡拉,语气低哑,“我们再也没梦见过熊了。”
托卡低声问:“那后来呢?”
“霜吼要没收我们的孩子当奴仆,用我们的工匠修复他们的装备。”鲁尔咬紧牙,“如果不是后来抵抗联盟的人快要堵住霜吼的退路了,他们才不得不撤离。我们因此苟活下来,但……父神已经不在了。”
情况比斯卡拉想的更复杂。
他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受难者,是被遗弃、等待救赎的族群。
但现在他知道——不,他们是主动背弃者。
他们为了活下去,亲手砸碎了自己信仰的神像。
他缓缓将手放在神徽上,冰冷的材质贴在掌心。
他忽然想:我的主,真的愿意回应这样的人吗?
这问题从未在他脑中如此清晰地冒出。
“你想让我们换一个洛阿?”鲁尔忽然开口,看穿了他一瞬的迟疑。
斯卡拉深吸一口气,勉强将思绪归位。
“不是换,”他说,“是新的选择。”
鲁尔盯着他看了许久,最终道:“你明天再来。我们……要商量。”
斯卡拉点头,因为他也需要时间思考。
离开议屋时,斯卡拉的脚步格外沉。
夜晚的乌格洛部族沉得像深渊,没有火舞,没有歌声,也没有小孩的哭闹。
他们被安置在边缘的一座破帐篷里,地面铺着未经处理的兽皮,仍残留浓重的血腥味与霉味。
托卡和戈尔隆轮流守夜,斯卡拉则靠在帐篷支架上,闭目未眠。
外面时不时传来脚步声。
不像是巡逻,更像是漫无目的的走动——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某个人在雪中踩过,停一会,又走开。
“他们连巡夜的节奏都乱了。”戈尔隆低声说,“与其说是巡夜,更像是梦游。”
托卡从帐外回来,脸色发白:“我看到他们的老祭司坐在废图腾旁边,一个人跟自己说话。嘴里好像还含着什么东西。”
斯卡拉不知道说什么好。
失庇者不是失去了神那么简单。他们失去的是组织、希望、秩序,连梦境都变得空洞而无意义。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死气沉沉的部落。”托卡坐下,搓着手,“他们像活着,但……其实已经埋了自己。”
“有点像托克阿克当年。”戈尔隆吐出这句,又立刻后悔地闭上嘴。
斯卡拉睁开眼,没有责怪,只是低声说:“我们至少还吵过架,还互相骂过神没用。他们连咒骂都不剩了。”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比死更难。”
外面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他们都没有出去,只听着那争吵渐渐变为怒吼,又很快归于寂静——没有打斗,也没有武器出鞘的声音。
只是两个在夜里争执的声音,被某种更大的虚空迅速吞噬。
“他们不会同意。”托卡忽然说。
“会。”斯卡拉说,“不过可能并不是真的信,就像快要淹死的人,会慌里慌张地抓住手边的任何东西。”
戈尔隆看着他:“那你还会把神徽交给他们?那群背叛者?”
斯卡拉没有立即回应,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神徽冰冷,但仍然盯着冰巨魔。
他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他讲了很多关于“回应”的话,却从未真正去请求回应。
他是以神的名义走出来的,却没有带着真正的神谕。
也许,是时候试一试了。
片刻后,斯卡拉独自坐在一块空地上,膝前是一块熊图腾的残片,他将自己的神徽平放其上,仿佛等待某种审判。
火光未起,他只是凝视那枚黑曜石,心中开始回想奥布西迪恩的形象。
在酝酿的差不多后,斯卡拉终于开口了,第一次真正地以祷告者的身份说话,“我的主,他们曾背弃过神。”
“但他们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接纳他们,也不知道你需要的信徒,是否该是这样的人。”
风开始动了。
轻微,却顺着他手中的神徽回旋而起,像是某种不属于凡间的气息在靠近。
他闭上眼,不再说话,只将一切交给沉默。
片刻后,神徽轻轻颤动了一下。
一缕微光自其中逸出,如同黎明前夜空中最早的一星,缓缓洒落在那块断裂的熊图腾上。
石面微热,裂痕深处渗出微不可察的灰光。
斯卡拉睁开眼,只听见心中响起一道古老、低沉、如雷鸣贯耳却又遥远无比的声音:
“回应,需以誓言筑基。”
“庇护,需以归属为名。”
“他们若献其心,吾赐其力。”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熊图腾再度冷却,神徽也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一切从未发生。
但斯卡拉知道,他不是在做梦。
他低头,缓缓将神徽收起。
那不是宽恕,也不是命令。
那是一个契约。
不是他与龙神之间,而是——乌格洛部族自己即将面对的抉择:
他们是否愿意,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一个愿意聆听他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