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宣宁侯府主院深处,一处装饰华丽且熏香缭绕的暖阁内,气氛却冷如冰窖。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体面但此刻衣衫凌乱的老妪,正匍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涕泪横流,绑着绷带的额头磕得其满脸血污。
“夫人…夫人饶命啊!老奴…老奴在府里伺候了三十多年,从老夫人还在时就…就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夫人看在老奴一把年纪的份上…就绕过我这一回吧…”
老妪哭得声嘶力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而暖阁的上首,一张铺着锦绣软垫的紫檀木榻上,端坐着一位衣着华贵且面容肃穆的中年美妇人。
她正是宣宁侯府如今的当家主母,顾怀名义上的母亲,胡氏。
女人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冰冷。她的手中端着一盏青花盖碗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但却一口未饮。
“兢兢业业?”女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瞬间切断了老妪的哭诉,“兢兢业业到,这些年从府上贪墨的银钱足够在郊外给你的儿孙置办偌大的田地。你当我是真的不知道吗?”
老妪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她惊恐地抬头看向胡氏,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胡氏放下茶盏,青花盖碗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她微微倾身,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钉在老妪脸上:“府里各处,哪个管事手上是绝对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我懂。平日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念着旧情,是给你们这些老人儿体面。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事情做得如此难看!更不该蠢到,怕了那小姜氏几句威胁就真的敢开棺!还留下那么大个把柄!”
她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的矮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笃笃”声,每一下都像敲在老妪的心尖上。
“直接埋了,烧了,一了百了,灰飞烟灭,任他真有什么古怪也查无实证。旁人问起,只道是被恶鬼腐化,不得不火化,谁能说个不字?”
胡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残酷的冷静,“可你呢?被那‘诈尸’吓破了胆,不敢靠近?居然让人把他捆了关起来!还闹得人尽皆知!如今人还活着——或者说,能动弹了——关在府里地窖。你告诉我,这事现在如何收场?”
老妪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瘫软在地,连磕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胡氏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软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更显冷酷:“我不打杀你,已是念在你伺候过老夫人的情分上,是给你留的最后一点脸面。收拾东西,滚吧。天亮之前,去西郊农庄养老。这辈子,别再踏入宣宁侯府一步。”
老妪彻底瘫软下去,像一滩烂泥,连呜咽声都微弱了。
她知道自己完了,西郊农庄不过是等死的地方。贪墨的事被夫人知道了,还办砸了如此要命的大事,能留条命,已是万幸。
她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丝怨毒,不知是对胡氏,还是对那个利用了她又将她推出来顶罪的小姜氏。
两名面无表情的健壮仆妇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像拖死狗一样将瘫软的老妪架了出去。
暖阁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熏香袅袅。胡氏疲惫地闭上眼,烦躁的揉着眉心。处理掉一个背锅的老奴容易,可地窖里那个“活”过来的庶子,还有那个心思难测的小姜氏,以及这府里可能蔓延开来的谣言…才是真正棘手的大麻烦。
她必须尽快决断。
与此同时,方才诈尸的别院之中,
小姜氏正静静端详着镜中的影像。她的身量确实高挑,在一众闺阁女子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鹤立鸡群。
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沉静。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顾宴宁,那个便宜夫君,明明被“恶鬼”咬穿了脖颈,血都流尽了,尸斑都爬满了,怎么可能还活着?还能说话?还能抱着奶娘痛哭?
她亲眼见过被恶鬼咬过的人是什么下场。无一例外,都会在当晚尸变,成为只知道撕咬活物的行尸走肉。
可顾宴宁……他除了言行举止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竟真像个活人!难道顾家祖上真积了什么大德,祖宗显灵护住了他?还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变数?
“小姐,”贴身丫鬟翠缕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断了她的沉思,“今日您……驳了大夫人院里李嬷嬷的面子,还……还伤了人。大夫人那边,会不会寻个由头,叫您过去……训话?”
小姜氏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却依旧盯着镜中的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件精美的瓷器:“驳她面子?翠缕,你这话说的可不对。”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
“我只是,管教了一个不懂规矩、欺主犯上的恶奴罢了。我那‘贤名’在外的婆母,可是宣宁侯府堂堂正正的大夫人,名门胡氏的嫡女出身。她老人家最重规矩体统,怎么会因为一个刁奴被打,就迁怒于我这个‘秉公处理’的儿媳?更遑论,为了一个庶子……借题发挥?”
她顿了顿,镜中的眼眸闪过一丝洞悉的幽光:“说不定,她心里头,还要谢我呢。毕竟,一个‘秽气侵染’的庶子,一个‘仗势欺奴’的儿媳,这样的风评早已碍不着她那宝贝嫡子的路了。我又替她清理了门户,她面上,总得过得去吧?”
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和一个刻意拔高了的带着恭敬的脆亮嗓音:“六奶奶安好!大夫人遣奴婢来给六奶奶问安了!”
翠缕脸色微变,小姜氏却神色如常,甚至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然后她示意翠缕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大夫人身边另一个得脸的丫鬟,她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盖着红布,隐约可见玉镯、锦缎的轮廓。
这丫鬟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福身行礼:“大夫人说了,今日灵堂之事,多亏六奶奶明察秋毫,处置得当,才没让那些个没规矩的下人坏了府里的体统。这点子小玩意儿,是给六奶奶压惊的,也是谢您替大夫人管教了下人。”
小姜氏看都没看那托盘,只淡淡颔首:“婆母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管教不懂事的奴才,本就是分内之事,你替我谢过婆母美意。”
那丫鬟笑容不变,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扫向内院深处,试探着问:“六奶奶辛苦。只是……不知六爷他如今?……大夫人也甚是忧心,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
小姜氏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不起波澜:“夫君的情形,确实古怪。可这死而复生,亘古罕闻。我已吩咐下去,严加看管,再多观察几日。若三日后依旧神志清明,无有异状……”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丫鬟:“便只能请‘龙台’的大人来府中一观,辨个真伪了。”
“龙台?!”那丫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端着托盘的手都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惧。
小姜氏仿佛没看见她的失态,慢悠悠地抿了口茶。
丫鬟强压下心中恐惧,匆匆告退,离开时脚步都有些虚浮。
待脚步声远去,丫鬟翠缕才心有余悸地关上门,低声道:“小姐,您提‘龙台’……这……”
“不提龙台,谁有资格来判定我那夫君是否是恶鬼?”小姜氏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嗤:“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不但不会怪我,还得谢我。只是这礼……烫手得很。”
她目光扫过那托盘,“一个管事的婆母大夫人给新寡的庶子媳妇送礼致谢?传出去,我这个儿媳的名声,怕是要跟‘跋扈’、‘没教养’沾边了。她这是……在给我下套呢。”
翠缕更忧心了:“那……那姑爷……六爷他……怎么办?”
小姜氏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西跨院的方向。
此刻女人的眼神晦暗不明:“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