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夫妻现银带五百两足矣，京中兑付不易，随身带那么多的白银且招人耳目。其余尽数换成‘日昇隆’的通兑银票。金陵乃陪都，‘日昇隆’的分号就在府城里，凭票支取，火耗折色也相对公允。”
姜不寒顿了顿，继续补充道：“金陵是江南贸易之重，银钱往来频繁，票号信誉最是要紧，‘日昇隆’是晋商老号，根基深，兑付快，比那些根基浅的‘小押’‘印子钱’铺子稳妥得多。”
顾怀点头，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银钱数目上，但眼角余光总忍不住瞟向小姜氏那双看似纤弱雪白却能轻易折断木刀的素手。
他喉咙动了动，想问什么，又不知从何问起，而小姜氏在顾怀犹豫时，不知为何已然起身去了别院。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又满是活力的女声：
“老六！我的傻弟弟！你吓死姐姐了！”
话音未落，书房门“砰”地被撞开，一个穿着鹅黄色遍地金褙子，梳着妇人高髻，却丝毫不掩跳脱气质的年轻妇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她正是顾怀的五姐顾柔，已嫁入驻守天津的宁远侯府，是侯府嫡幼子的正妻，膝下已有两子一女，可性子依旧如同未出阁时一般活泼直接。
顾柔一眼看到顾怀，眼圈瞬间就红了，几步冲到顾怀面前，不由分说张开双臂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用力拍着他的后背，声音哽咽：
“你个混小子！死过一回还不消停！听说你被关地窖了？饿着了？受伤的地方还疼不疼？快让姐姐看看！”
她说着就要去扒拉顾怀的领口，检查他脖子上的伤口。
顾怀被她勒得有点喘不过气，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记忆中，这位同父异母的五姐，是这偌大侯府里为数不多真心待他好的人。
虽然她的生母是胡氏，胞兄是四哥顾谦，但她从小就和那个假正经的四哥玩不到一块，反而更喜欢跟着“不成器”的顾怀胡闹。
“五姐！五姐！轻点！我没事！真没事了！”顾怀哭笑不得地挣脱出来，按住顾柔乱动的手，脸上带着无奈又真心的笑容，“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顾柔这才松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的脸，确认他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外，确实精神尚可。
顾柔松开他，仔细端详他的脸，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就是瘦了点，白了点。”
听到弟弟的回答，她也是终于松了口气，随即目光扫到案上摊开的账册和打包好的细软，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担忧转为惊愕：“你们……这是在收拾行装？要去哪儿？”
“应天府。”顾怀答道，语气尽量轻松，“大哥给我谋了个南镇抚司试百户的差事，出去历练历练。”
“应天府？！”顾柔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那么远？你……你疯了吗？在京城待着不好吗？就算……就算……”
她突然顿住，眼神复杂地在看了一眼顾怀，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和了然，“老六，你跟姐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顾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顾柔指的是谁——朱轩姚，那个他曾疯狂迷恋、最终却嫁给了南京诚意伯幼子的灵丘公主。
这段往事属于顾宴宁记忆里的“黑历史”，此刻被五姐提起，顾怀脸上顿时有些尴尬。
“五姐！你胡说什么呢！”顾怀连忙否认，语气带着点恼羞成怒，“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早八百年前就忘了！那时候年少不更事，况且公主大我那么多岁呢。去金陵是我们……呃，是我和娘子商量了许久才定下的！是正事！跟旁人无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小姜氏恰好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似乎是要添些茶水点心，顾怀那句“和娘子商量了许久”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顾柔的目光立刻转向小姜氏，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小姜氏却仿佛没听到刚才的对话，神色平静地将点心放在案上，对着顾柔微微颔首：“五姐来了。”
态度不卑不亢，礼仪周全，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清冷距离感。
顾柔看着小姜氏那张绝美却毫无波澜的脸，又看看自家弟弟那急于撇清的样子，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拉住顾怀的手，还想说什么：“老六，金陵那地方……”
“五姐，”小姜氏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冰珠落玉盘，清晰地截断了顾柔的话头，“行程已定，两日后启程。夫君需静养调息，亦需时日打点行装、拜会亲友、交割京中户帖事宜。”
她目光平静地看向顾柔，话语条理分明，“五姐若是不放心，可在京中多盘桓数月。待我们于南京城里安顿妥当，黄册、白册交割清楚，立了户头，自当修书回禀详情。”
这话说得客气周到，却带着逐客的意味。顾柔看着小姜氏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顾怀有些无奈的表情，最终还是压下了火气没有出言讥讽。
她重重叹了口气，拽着顾怀在旁边的罗汉榻上坐下，她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罢了罢了！你这倔驴脾气，跟你爹当年一个样儿！”
她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这一去山高水远，姐姐这心啊，跟油煎似的。来，坐下，跟姐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个章程？路上怎么走？到了那边住哪儿？南镇抚司衙门里水深不深？大哥给你安排妥帖了没？可别叫人糊弄了去！”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书房里充斥着顾柔连珠炮似的问询和顾怀耐心的、半真半假的解释。
顾怀捡着能说的，大致讲了讲行程路线——打算走陆路。
至于差事，只说是大哥顾礼运作的，具体深浅，得去了才知道。住处倒是不愁，小姜氏在南京城有私产。
顾柔听得仔细，不时插话：
“你们带的人手够不够？可得多雇几个得力的护卫！”
“衙门里的事，你千万小心！南镇抚司不比京里，天高皇帝远，那些积年的老吏最是油滑，惯会欺生！账目、文书、刑名勾当，样样都要经心，别给人留下把柄！尤其你们是空降去的，根基浅……”
“还有，”她压低了声音，凑近顾怀耳边，瞥了一眼安静坐在一旁看账册、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姜氏，“你这媳妇……姐知道她不是一般人。但老六，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家那摊子烂事……唉，你心里得有数！到了那边，银钱账目，自己能管就自己管着点，别一股脑都交出去！这年头，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顾怀听着五姐絮絮叨叨的关切和略显市侩却无比实在的叮嘱，心头暖意更甚，也夹杂着几分酸涩。
他只能连连点头应承：“五姐放心，我省得，省得。护卫大哥会安排妥帖的，住所的话我娘子在金陵有宅子。衙门里的事，我自会谨慎。至于娘子……”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小姜氏沉静的侧影：“她自有分寸，帮了我许多。”
顾柔显然对最后一句不置可否，但也知道多说无益。
她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硬塞进顾怀手里：“拿着！这是姐姐的私房体己，别声张！若不是前些日子置办了田产，做姐姐的可不会那么小气。出门在外，穷家富路，多备点银子总没错！应天府是大地方，金陵更是销金窟，人情往来、打点关节，哪一样不要钱？你刚去，俸禄有限，别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