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嫁衣·枯骨新妇叩门来
枯骨新妇彻底溃散了。
但崩溃的不是魂体,是凝聚成型的怨念壁垒!
李不言那搏命般的悍然一棍,裹挟着凝聚到极致的崩裂之力,精准无比地轰在枯骨新妇插在油亮阴土中的焦黑左爪腕根!力量如洪水宣泄,沿着那吸收死气的爪指强行反灌!
咔嚓!!!
爆鸣声中,焦黑枯朽的腕骨寸寸炸裂!凝聚的怨念核心遭受了无法逆转的重创!如同最坚硬的黑色陶瓷从内部被巨力崩碎,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整个由浓郁怨念构成的骷髅轮廓!那些裂纹处喷涌而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怨气,而是掺杂了无数痛苦尖叫、记忆碎片、被强行撕裂的魂火本源的墨色风暴!整个“身躯”轰然解体!
狂暴的冲击波混杂着撕裂性的灵魂尖啸碎片,将李不言如断线风筝般狠狠掀飞!枯槁的身体砸落在数丈外的碎石乱冢之中,溅起一片尘灰。喉间翻涌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噗地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沫,溅在冰冷的碎石与自身破旧的衣襟上,嗤嗤作响。
他单臂撑着地面,试图支起身体,左手紧握的那根黑乎乎的短棍却因脱力而微微颤抖,棍身上之前沾染的枯骨新妇的秽物污迹在血沫覆盖下显得更加暗沉。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如同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扎,脏腑的伤势伴随着方才强行爆发的代价,化作一阵阵尖锐的绞痛深入骨髓。
那溃散开的怨念黑云并未消失,它们在坡地上空剧烈地翻卷、嘶鸣,如同失去蜂巢庇护的毒蜂。无数扭曲痛苦的残缺面孔在其中忽隐忽现,发出无声的尖啸。一部分逸散的怨气本能地试图重新聚合,却被无处不在的混乱撕裂。更多的则如同失控的潮汐,猛地向着四野扩散,冲击着这片早已不堪重负的坟场。
头顶,那铅云般沉重盘旋的鸦群如同被丢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炸开了锅!无数猩红的眼睛爆发出贪婪到极致的血光!凄厉嘈杂的鸦鸣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沸点!数百上千只漆黑的影子如同离弦之箭,疯狂地冲进那片翻腾的怨念黑云!
“呱!嘎——!”
嘶鸣、尖叫、翅膀的扑打、利爪的撕扯!乌鸦如同黑色旋涡,疯狂地啄食、吞噬着那些逸散的、蕴含着新妇本源气息的怨念碎片!这是难得的饕餮盛宴!血肉生魂对它们而言是顶级美味,但这纯粹强大的怨念死气,同样是不容错过的、能滋养幽冥本源的巨大补品!
无数被乌鸦啄食的残缺面孔在鸦喙下发出更加凄惨绝望的无形嘶嚎,旋即彻底湮灭!鸦群更加兴奋,如同黑色的沙尘暴在怨念黑云中席卷,争抢、撕打,羽毛和更加精纯的、被啃食后剩余的怨念黑烟四下乱飞。
混乱在加剧!而就在这混乱核心的正下方——
散落的、属于枯骨新妇真正核心的、最深沉的怨念碎片,并未被鸦群波及。它们失去了聚合的核心,却未被彻底摧毁。一股浓稠粘腻、带着刺鼻腥气、如同陈年脓血凝固成的暗红微光,正在李不言身前数尺的狼藉地面无声流淌、汇聚。
那红光越来越浓,渐渐凝成一个不规则的小片,边缘翻腾着沸腾般的黑边。那片深红的光芒,正对着之前李不言抛飞落地咳血的方向,无声地散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直抵灵魂深处的纯粹恶意!恶意之中,又混合着一种超越了死亡的、恒久的悲哀与痛楚。
像是凝聚了新妇陨落前最后也是最执拗的“注视”,锁定在夺取她核心力量的“仇敌”身上!那暗红微光无声地扩大、蔓延,如同活物般蠕动、增生,眼看就要再次凝聚成型!
不能再让它复原!
李不言眼神一厉,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用那根黑乎乎的短棍撑起身体,就要不顾脏腑剧痛再次扑上!但就在他勉力站起的瞬间,脚步一个虚浮,身形不稳地晃了晃,牵动内伤,又是一口血涌到喉咙!
时机稍纵即逝!那蠕动的暗红光芒已然初具规模,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极度冰寒死寂的骷髅轮廓正在血光中心急速勾勒!远比之前溃散时更加凝聚、更加阴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点微不可查的幽光,猛地从李不言眉心那道细长裂痕中亮起!那幽光深沉晦暗,带着万物寂灭的终结气息!裂痕深处仿佛睁开了一只冰冷的、贪婪的眼!它对那蠕动的、新妇最后残留的核心怨恨与不甘视若无睹,目标却是——
李不言背后!
那盏一直被负着、沉寂如死的蒙尘铜灯!
灯体内部,一股庞大、冰冷、纯粹无杂的“油质”刚刚沉淀下去!那是源自枯骨新妇本源被重创后逸散出的最精纯、尚未被铜灯完全消化的死亡力量——远比之前的灯油更加丰沛,蕴含着新妇生前死后所有的绝望与恨意沉淀!
就在此刻!李不言强行爆发压制伤势,气息紊乱,心神失守刹那!
铜灯的灯壁内部,那股新添的、沉凝如墨的灯油洪流猛地一滞!一股难以言喻的饥渴邪念如同深渊中伸出的触手,瞬间从灯油本源深处爆发,反向缠绕、刺入李不言与铜灯紧密相连的神魂深处!这股邪念冰冷、贪婪、蛮横,带着原始的、吞噬一切的渴望!它要的不是李不言的性命,而是……他用以压制铜灯本能、维持己身独立的那一丝意志堤坝!
“呃!”
李不言如遭无形重锤狠狠击中灵魂!身体猛地一僵!比先前任何一次被铜灯汲取都要强烈的反噬瞬间爆发!那不是肉体的疼痛,是意志被撕裂、神魂被强行拖拽堕入无边冰寒的死寂深渊的窒息和沉沦!
眼前景象瞬间被拉扯扭曲!
不是百鬼坡!
是冰冷的灵堂!刺目的白幡!燃烧的金银箔纸散发出呛人的烟雾!一双双贪婪、冷漠、迫不及待的眼睛,在烟气后面如同潜伏的鬣狗!
“……刘家……好大的威风……逼死我儿……还想用这区区三百两烂臭银子……买我孙女儿进府做那傻儿子的‘冲喜喜娘’?做他的春秋大梦!我老婆子今天把命豁出去!这身血……这口怨气……化成灰……也罩着你们刘府大门!”
一个白发苍苍、形销骨立的老妪尖厉的叫骂声刺入耳膜。那声音绝望、嘶哑,却带着一股子撕裂喉咙也要将诅咒刻入人心的狠劲!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把裁剪嫁衣的绣花大剪,猛地朝着自己心口捅去!
噗呲!
粘稠滚烫的鲜血猛地喷溅出来!喷洒在刚刚裁剪完成的鲜红嫁衣前襟!嫁衣上绣了一半的凤穿牡丹瞬间被浓稠的血浆浸透,暗红如痂!
“娘——!”
画面陡然切换,撕裂般痛苦!
一个梳着妇人髻、眉目间残留几分温婉秀丽的女子,撕心裂肺地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老妪。她怀中,一个穿着破旧红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娃,似乎被眼前景象吓傻,茫然地睁着大眼睛看着地上那抹刺眼的猩红……
“奶奶……怕……”小女娃伸出手,细弱的手指抓向那件沾染了新鲜热血的鲜红嫁衣。
然而,一只手——一只带着扳指、肥厚、保养得宜的手——粗暴地将那件沾血的嫁衣从小女娃身边扯走!一张保养得宜、油光满面、带着嫌恶和冷漠的中年男人脸庞占据了视线,嘴角却硬扯出一丝假惺惺的哀伤:“唉……孙婆子性子太烈……也是,她孙女孤苦无依……我们刘府,养着吧。这嫁衣沾了长辈的命气儿……晦气……但也是份心意……将来……给小丫头当个念想。”
那沾满婆母滚烫心头血的鲜红嫁衣,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塞进了茫然恐惧、连哭泣都忘了的小女娃手中……冰凉的、腥甜的粘稠感沾染了孩子细弱的手指……
视线急速下沉、坠落……
深宅。冰冷的绣楼。无休止的女红针线,绣着永远也绣不完的华丽嫁衣图案。监工婆子刻薄的咒骂和竹板的抽打。从窗缝里看到的,同龄丫鬟们被少爷们拖入假山后发出的凄惨哭喊和第二天尸体被草席裹走的轮廓……
“……命……这就是命……奶奶的命……娘的命……我的命……逃不掉的……嫁衣……要穿上……好好活下去……”
母亲蜡黄枯槁的手,最后一次颤抖着将那件被婆母鲜血浸透染成暗红底色的嫁衣按在气息奄奄的少女胸口。母亲的眼神空洞,那点被绝望磨灭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的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一片认命的死灰。
“……嫁……刘公子……就……好了……”
少女枯瘦的脸颊贴着冰凉的、满是血腥味和岁月尘霉气的暗红绸缎。她最后的视线透过窗棂缝隙,看到的不是自由的天空,是府里大管家那张贪婪垂涎、如同盯着砧板肉食的肥腻脸孔……
“啊!!!”
不是李不言的声音!
是枯骨新妇残留的核心意念在记忆碎片涌入的瞬间发出的、真正源自灵魂本源、而非仅仅怨念爆发的惨烈尖啸!那嘶吼穿越了生死界限,混杂着至亲惨烈自尽的血腥、幼年被当做物品随意处置的冰寒恐惧、至亲在身边被病痛和绝望磨灭最后生机的窒息麻木……所有被死亡和怨念覆盖在核心深处、早已干涸冻结的属于“人”的情感——作为女儿、作为孙女、作为最底层草芥般的存在所积攒的那最深处的不甘与绝望——在这一刻,被硬生生扒开、暴露在冰冷的月光下!
那团正要重新凝聚成形的、散发着无尽恶意的暗红血光,如同被投入了滚烫铁水的冰块,骤然剧烈地波动、抽搐起来!血光翻腾的中心,那刚刚勾勒的冰冷骷髅轮廓瞬间扭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更加细小、破碎、扭曲的记忆画面疯狂闪现!少女最后绝望的呜咽、管家狞笑下探来的手……所有被怨毒强行覆盖的、属于“芸娘”的悲苦与沉沦……汹涌而出!
新妇核心的怨念壁垒……在它自身残存的本源意识和记忆碎片的冲击下……崩乱了!
一股更加庞大、纯粹、浓缩的黑暗怨气从混乱的核心血光中爆发出来!这股怨气不再是仅仅指向李不言的恶意,更包含了对整个刘府!对这个冰冷世道!对那件注定带来死亡与厄运的嫁衣!对自身悲惨一生的无边怨恨!如同积压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
浓重的黑暗瞬间吞噬了血光!连同周围那些还在被乌鸦疯狂啄食的怨念碎片都感受到了召唤,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疯狂地挣脱鸦群,向着核心涌来!
“嘎嘎嘎!”
“呱——!”
正在饕餮盛宴的鸦群彻底疯狂了!它们感受到了比刚才纯粹怨念更加强大的本源力量的聚合!那是致命的诱惑!无数乌鸦发出贪婪的嘶鸣,甚至放弃了嘴边的残渣,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团再次成形、却更加凝练、如同小型黑洞般疯狂吸收百鬼坡残存怨气的巨大暗影!它们如同黑色的飞蝗,不顾一切地朝着暗影俯冲而去!目标不再是啄食残渣,而是直接冲击、吞噬那正在聚合的核心暗影!
然而,这一次——
轰!!!
那刚刚汇聚起来的巨大黑暗人影仅仅是伸出了一根由纯粹黑暗凝聚的手指,对着迎面冲来的数十只黑色飞蝗般贪婪的乌鸦……点了一下!
没有光,没有声音爆发。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湮灭死寂瞬间扩散!
噗!噗!噗!噗!
密集如雨的闷响!所有冲近核心十丈范围以内的乌鸦,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捏爆的烂葡萄,在半空中瞬间化作一团团爆开的黑红色血雾和破碎的羽毛!连一声临死的哀鸣都未能发出!浓郁的新鲜血气混合着更加污秽的乌鸦怨灵碎片,瞬间被那巨大的黑暗人影如同长鲸吸水般吞入体内!
人影轮廓更加凝实!一个巨大的、完全由黑暗怨念和乌鸦污血凝聚成的、扭曲狰狞的鬼影,瞬间成形!它比最初纯粹的怨念枯骨形态更加邪异!更加充满了污秽的活性!粘稠的黑色污血如同铠甲般覆盖在阴影表面,头颅位置扭曲不定,隐约形成一张没有五官、却如同深渊入口般的巨大黑洞!无尽冰冷的、污秽的、饱含恶意的视线从那黑洞中“照射”在艰难支撑的李不言身上!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片坟场!连幸存的乌鸦都发出惊恐到极点的短促悲鸣,疯狂地拍打着翅膀四散逃离!
巨大的污血鬼影缓缓抬起了凝聚成形的、粘稠欲滴的巨爪!百鬼坡的阴风在巨爪周围形成凄厉的漩涡!这一击凝聚了枯骨新妇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意志,更吞噬融合了数十只饱食怨念的乌鸦的凶戾与血气!一旦落下……崩灭的不止是血肉,更有神魂!
就在那凝聚了无边污秽与绝望气息的黑暗巨爪即将撕裂空间、向李不言当头拍落的刹那!
李不言的眼中,那被记忆碎片冲击带来的瞬间恍惚彻底消散。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决绝交织的冷焰。他并非没有底牌,但那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可能点燃铜灯的禁招。就在他准备强行催动最后的心神之力搏命一搏时——
背上的铜灯,猛地一沉!
不是物理的重量,是心神层面的沉重轰鸣!仿佛一盏沉寂了亿万载的空油灯,骤然被注入了九幽之下最冰冷的粘稠原油!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沉坠感,顺着与李不言紧密相连的意志通道,重重地砸落!
嗡!
李不言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眼前瞬间发黑!先前新妇溃散时被铜灯吞噬的本源力量太过庞大而“新鲜”,像一块未经锤炼的粗坯生铁,在灯油最深处剧烈地挣扎、翻搅!方才那邪念反噬,就是一次小规模的反扑!此刻,当新妇最后的核心力量(那些逸散后被重新汇聚、又被吞噬乌鸦污血强行粘合的本源)形成巨大威胁时,铜灯内这股新生的、混乱而强大的力量,像一只被掐住喉咙的猛兽,更加疯狂地挣扎起来!
灯壁内部,那种细微无声的漩涡旋转猛然加剧到了极限!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无尽怨念和死亡本源的沉重力场,被铜灯以自身为媒介,强行“投影”!
李不言身周三尺范围,空间骤然扭曲、粘稠、沉重!仿佛瞬间陷入了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沼泽潭底!那高高举起、带着毁天灭地之威拍落的巨大污血鬼爪,距离李不言头顶已不足一丈!狂猛的风压吹得他须发乱舞!
然而,鬼爪拍落之势却在进入那三尺扭曲范围时……陡然凝滞!
不是停下!
而是被一股难以抗拒的、源自灵魂层面最根本归宿的冰冷吸力……强行拖拽、吞噬!
“吼——!”
巨大的污血鬼影发出一声充满了惊愕与恐惧的咆哮!构成巨爪的粘稠污血和黑暗怨念如同被巨力拉扯的糖稀,丝丝缕缕、无法抗拒地被强行剥离、撕碎!化作一道道墨色的溪流,疯狂涌向李不言背上那盏看不见的铜灯灯口!
铜灯内部的漩涡旋转骤然发出低沉的嗡鸣!疯狂吞噬着送上门来的更“精纯”的怨念本源!那些污血和乌鸦的凶戾气息如同杂质般被粗暴地剥离、甩出,只留下属于枯骨新妇核心的、浓缩精纯的怨念核心!
巨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解、变小!
恐怖的攻击烟消云散!
那污血鬼影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波动、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它那黑洞般的“面孔”位置,剧烈的精神冲击穿透了空间,狠狠撞入李不言的心神——那是最后的不甘!最后的质问!最后求一个明白!
为什么?!
为什么要毁我最后归于寂静的存在?!
为什么连这点凝聚成形的复仇之念都要碾碎?!
李不言单膝跪在冰冷粘稠的泥土上,双手紧紧握着那根黑乎乎的短棍,棍头抵着泥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铜灯吞噬带来的庞大力量反压和来自新妇残念的灵魂质问,如同两座大山轰然挤压着他的意识海。
他没有回答。
也不能回答。
在那巨大污血鬼影核心怨念被铜灯吞噬大半、身形崩溃缩至不足原先三分之一、几近消散的瞬间!李不言眼中疲惫的决绝寒光大盛!
就是此刻!
他猛地松开撑地的短棍!不顾身体剧痛和铜灯带来的神魂重压,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如剑,快逾闪电,在身下那冰冷湿润的黑泥之上急速挥划!
指尖划过之处,泥土无声地裂开一道深痕,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他生命本源的淡淡暖意被他强行凝聚于指尖!那不是纯粹的法力,那是源自肉身的、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的“生”之气息!这丝气息如同黑暗中的烛火,与百鬼坡无尽死气格格不入!
枯草般的指端沾着湿冷的泥土和自身溢出的冷汗,在泥地上瞬间勾勒出一个极其复杂、蕴含天地至简玄奥的符文图案!每一笔落下,都抽走他微乎其微的一丝生命力,眉心中那道竖形裂痕都在隐隐灼痛、跳动!符文的纹路如同从天地沉寂中偷来的古老轨迹,带着一种“归于宁静”、“自然无为”的奇异气息。
无争道符——镇魂静念!
最后一个回环勾成!符文瞬间被激活!
嗡!
一道极其微弱、肉眼几乎不可见的清光,如同水中的涟漪,从符文中心荡漾开,瞬间扫过那即将彻底消散的、仅余尺许大小、还在无声嘶嚎的污血黑影!
“啊…………”
一声悠长、幽怨、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空茫,猛地从那溃散的黑影核心深处响起!
那疯狂挣扎、凝聚着最后污秽与怨毒的小小黑影,如同沙塔撞上了海浪,无声无息地轰然解体!
不是被摧毁,而是……抚平!净化!消散!
残存的污血和乌鸦凶戾杂质如同失去依附的烂泥,啪嗒一声坠落在符印边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随即被符文残余的清光排斥、侵蚀,化作缕缕扭曲的青烟散去。
符文中心,那挣扎怨念的核心处,唯余下一片指盖大小的、暗红如血痂的轻薄碎片——那是被母亲强行塞入幼女手中、浸透了祖母滚烫心头血的嫁衣一角!它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静躺在泥泞中,没有散逸一丝怨恨死气,反而透出一种凝固了漫长岁月、历经绝望沉淀后的……沉寂。
符文清光缓缓隐去,如同从未存在过。李不言强提起的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喉咙一甜,又是一小口带着脏腑碎末的暗红污血喷在胸前的衣襟上,和之前喷出的血沫混合在一起,更添几分凄凉枯槁。他的呼吸更加沉重急促,每一次都带着破风箱般艰难的嗬嗬声,脸色惨白如纸,握住短棍的手臂青筋暴起,骨节发白,才勉强没有彻底瘫倒。
然而,就在那丝蕴含他“生”之气息的精纯生机被符文抽走的瞬间——
背负的铜灯……再次……猛地一震!
灯壁内部的漩涡骤然……平息了?不,是凝固!如同滚烫的铜水瞬间冷却淬火!刚刚吞噬了那庞大污血鬼影核心怨念而变得极其“活跃”的灯油,在这股突如其来的、“生”的引子触发下……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热油……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降反应!
一股远比之前纯粹、凝练、冰冷如同玄冰之核的……精纯“灯油”在灯盏底部无声凝聚!
灯油……更满了!
那沉甸甸的、如同凝结在灵魂深处的冰冷枷锁感,陡然加重了一分!这一次,感受如此清晰!李不言甚至能“听”到铜灯深处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叹息?
“呜……”
那声源自嫁衣碎片的幽怨叹息,似乎还带着一丝最后的、被强行抚平的悲切,在他耳边若有若无地飘过。
李不言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沉寂。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左手——那只沾满泥土、血迹和枯骨秽物的手——微微颤抖着,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了那片躺在泥泞中的暗红嫁衣碎片。
入手冰凉、坚韧,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岁月冰冷与厚重。
就在他指尖接触碎片的瞬间——
嗡!
背上的铜灯,爆发出一阵远超之前的剧烈震动!灯壁不再是温热或冰凉,而是瞬间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滚烫!又瞬间冻结为万年玄冰般的刺骨深寒!一股庞大而精纯的吸力猛地从灯口传出!那股吸力如此强大,如此饥渴,仿佛要连李不言的手指连同碎片一起吸进去!
那沉寂的暗红碎片被这股吸力猛地拉扯,骤然软化、变形,如同一块坚硬的暗红血块遇见了热汤,瞬间融化!化作一道纯粹凝练的、散发着深邃不祥光芒的深红细流!那道细流如同最温顺的溪水,无视空间,瞬间没入李不言背上铜灯那布满灰尘的灯口,消失不见。
灯壁上,那些微不可察的纹路仿佛亮了一瞬,随即又归于蒙尘的晦暗。
铜灯内部彻底沉寂下来。灯油……真的满了。那股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李不言彻底压垮的感觉,如此真切地烙印在他的脊椎、他的心神深处。
他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极浅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褶痕。那不是愤怒,不是恐惧,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燃灯者”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宿命代价。救人即是添油,添油即是靠近自身的终极熄灭……这条路上,从未给过选择。他默默地垂下眼睑,枯槁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一具沉默的石雕。
然而,就在他指端沾染的嫁衣碎片气息彻底消散的瞬间——
一直被他紧握在右手的那根黑乎乎的短棍……那无锋剑的雏形……棍身靠近顶端寸许处,在惨白的月光映照下,竟极其突兀地……闪过了一道极其微弱、几乎如同错觉般的……五彩流光!
那光极其短暂,五色混杂,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天地初分、万物衍生意味的……原始苍茫!
李不言低垂的眼皮倏然抬起!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敏锐的清光!那道光?是五色石残片特有的……本源气息?!
只是刹那,流光彻底隐没。棍身依旧黝黑、粗糙、布满污迹,如同最寻常的烧火棍。仿佛刚才那一闪而逝的五彩微光,不过是月光角度变化引起的错觉。
他凝视着棍身那处刚刚闪过流光的位置,沉默了足足数息。周围是散落的污血残骸、焦黑的鸦羽、以及风中残留的微弱的悲泣叹息。左手的剧痛和脏腑的伤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的极限。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一步一个深坑地,从污浊冰冷的泥地里站直了佝偻的身体。将短棍重新插入腰后。没有任何言语,没有再看这片吞噬了芸娘所有生、死、恨、悲的乱葬岗第二眼。
他转过身,背负着那盏又沉甸甸了几分的蒙尘铜灯,一步一瘸,沉默地踏过凌乱的坟丘枯骨,向着远离百鬼坡的方向……向着黑暗中那座同样冰冷的巨大城池……走去。月光落在他枯瘦孤寂的背影上,拉出一道漫长又沉重的黑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