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w.cc

两千余颗大好头颅,连同一具具无首残尸,与无数碎裂的兵刃甲胄,将一线天那狭窄的谷道塞得满满当当。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蒸腾在七月溽热的山谷里,凝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雾霭,仿佛连山壁都被浸透了,渗出血泪。侥幸爬出这人间地狱的几个溃兵,形容枯槁,眼神涣散,连滚带爬扑进太平镇时,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般不成调的嗬嗬声,手里死死攥着从死人堆里扯下的半片残破将旗..........

上面一个血淋淋、几乎被撕碎的“赵”字,成了这场惨败最触目惊心的注脚。

消息像淬了剧毒的羽箭,撕裂沉闷的空气,狠狠扎进金陵城的心脏。

金陵,南直隶总督行辕,签押房。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几乎无法喘息。

窗外本应是艳阳高照的午后,此刻投射进来的光线,却只在这间充斥着汗味、墨臭和无形恐慌的屋子里,映照出一张张惨白如纸的面孔。

那份沾着泥污、甚至隐有暗红手印的六百里加急军报,静静地躺在紫檀木大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无人敢碰,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总督高斌,这位执掌江南半壁的封疆大吏,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他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往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角,此刻散乱地垂落几缕灰白,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背心处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冰冷的黏腻。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份军报上,又似乎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那尸山血海的一线天,看到了赵全忠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带着痰音的咕哝,却终究没能吐出半个清晰的音节。

死寂被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咳嗽声打破。

坐在下首的布政使方文举,一个素以圆滑世故著称的干瘦老头,正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咳得满脸通红,涕泪横流,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咳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病态的、掩饰不住的恐慌。

“咳咳…咳咳咳…王…王大人…”方文举终于喘过一口气,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这赵副将…忠勇可嘉…可…可也太…太托大了些!咳咳…他…他一个太平镇副将,手下不过些地方巡防营,怎敢…怎敢不察敌情,轻率冒进,一头扎进那等绝地?这…这岂非是自蹈死路?咳咳咳…”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视着高斌和旁边按察使周勉的脸色,试图为自己的衙门开脱。

太平镇虽直属总督府提调,但赵全忠此番出兵,多少也借了金陵各衙门的势,若追究起来,谁也别想干净。

“方大人此言差矣!”按察使周勉猛地抬起头,一张瘦长的马脸绷得紧紧的,眼神锐利如刀,毫不客气地刺向方文举。

他掌管一省刑名,性情向来刚硬,此刻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赵全忠轻敌冒进,自取其祸,罪责难逃!然则..........”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尖刻,“布政司掌钱粮户籍,安抚流民本是份内之责!若非尔等衙门颟顸无能,坐视黑云岭招纳流亡,聚众数万,垦荒筑寨,渐成气候,又何至于养痈遗患,酿成今日滔天大祸?两千健儿,血染荒谷,此等罪愆,岂是一个赵全忠能担待得起的?!”

“周大人!”方文举像被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干瘦的身体气得直哆嗦,指着周勉,“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流民如蝗,四处蜂起,岂是我布政司一衙之力能弹压周全?剿匪安境,乃兵事,是总督衙门与都指挥使司之责!都司何在?缘何坐视贼寇坐大,而不早发雷霆之击?”

他的矛头,瞬间又转向了坐在角落、一直试图将自己缩进阴影里的都指挥使司佥事马魁。

马魁本是代表都司来听议的,此刻被方文举一指,胖脸上肥肉一颤,冷汗涔涔而下,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蚋:“方…方大人明鉴…那…那黑云岭…地处三府交界,山深林密…贼…贼寇狡诈异常…向来…向来只劫掠过往商贾,未曾…未曾公然对抗官府…都司…都司兵力有限,各处卫所皆捉襟见肘…实…实在是…咳…”

他语无伦次,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两千官兵全军覆没,这塌天之祸,他一个小小的佥事如何担得起?只能拼命推诿。

“够了!”

一声沉闷的低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骤然炸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推诿和争吵。

高斌猛地一拍桌子,紫檀木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齐齐一跳。他撑着桌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堂下众人,那目光里燃烧着怒火,更深处却是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恐惧。

“推!推!推!都到这个时候了,尔等还在互相推诿!两千条人命!两千条人命填进去了!那是两千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两千根木头!”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赵全忠死了,死无对证!可这仗是怎么打的?史家请的那些所谓江湖好手呢?都死绝了吗?还有…还有那史家!若非他们急于找回面子,何至于撺掇赵全忠轻兵冒进?!咳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发紫。

堂下瞬间死寂。

史家..........金陵四大家之一,势力盘根错节。牵扯到他们,这水就更浑更深了。

方文举和周勉迅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忌惮。

马魁更是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签押房内令人窒息的僵局。

总督府的长随高森,一个四十多岁、面相精明的汉子,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脸色比里面的几位大人还要难看。

“大…大人!”高森的声音带着哭腔,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高举起一大叠几乎要抱不住的文书信函。

那些信函的封皮各异,但无一例外,都透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份量。有明黄的锦缎套封,有深紫的云纹笺,有暗青的官封,更多的是盖着鲜红私印的急件,像一座小山般压在他手上。

“京里…京里来的急递!四王八公…还有…还有几位侯爷、伯爷府上的…都…都到了!还有…还有北静王爷府上的长史…亲自…亲自在仪门外候着了!说…说务必即刻面见大人!”高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高斌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

他死死盯着高森手中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只觉得那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是催命的符咒!四王八公!这些盘踞在京城的庞然大物,他们的子弟..........

贾琏、史鼎、王家、薛家那些人,本是指望跟着来江南镀镀金,混点军功好升迁,如今却折戟沉沙,损兵折将,颜面尽失!

他们的怒火,岂是自己一个南直隶总督能承受的?那些措辞严厉的质问、催促乃至威胁,不用看,高斌也能想象得出里面的字字句句是如何的诛心!

更要命的是,北静王府的长史亲自到了仪门外!北静王水溶,身份尊贵,与四王关系莫逆,他派长史亲临,代表的绝非仅仅是北静王府的态度!

这分明是四王八公集团施加的、最直接也最沉重的压力!是兴师问罪来了!

高斌的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签押房内那些推诿争吵的面孔、堆积如山的催战文书、还有仪门外那位代表着滔天权势的王府长史…

这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透不过气,勒得他肝胆俱裂!

“噗..........”

一口压抑了许久的鲜血,再也无法遏制,猛地从高斌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紫檀木案上那份带来噩耗的军报,也染红了他自己胸前那象征着从二品大员威严的孔雀补子。

他身体一软,眼前彻底陷入黑暗,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大人!”

“总督大人!”

“快!快传医官!”

签押房内顿时乱作一团,惊呼声、桌椅碰撞声响成一片。

方文举、周勉等人也顾不得彼此间的龃龉,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搀扶。方才还在互相推诿责任的封疆大吏与三司主官们,此刻脸上只剩下同一种颜色..........死灰般的绝望。

总督呕血昏迷,北静王府的长史在仪门外候着,四王八公的催命文书堆积如山…这金陵的天,是真的塌了。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