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biquw.cc

金陵城通往黑云岭的官道上,尘土飞扬。

南直隶总督衙门调集的近两千巡防营官兵,如同一条臃肿而疲惫的土黄色巨蟒,在初夏灼热的阳光下缓缓蠕动前行。

旗帜歪斜,号衣陈旧,不少士兵敞着怀,露出黝黑的胸膛,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淌出一道道泥沟。

沉重的步伐拖沓地踏在干燥的路面上,扬起呛人的黄尘。队伍中不时响起军官粗野的呵斥和鞭子的破空声,伴随着士兵压抑的抱怨和牲口的嘶鸣。

太平镇副将赵全忠骑在一匹还算神骏的青骢马上,位于队伍中段。

他穿着簇新的山文甲,头盔顶上的红缨在烈日下蔫蔫地耷拉着。他脸色并不好看,眉头紧锁,不时烦躁地用马鞭抽打一下沾满尘土的靴筒。

副将的仪仗排场不小,前后簇拥着亲兵卫队,但赵全忠心里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他知道自己这趟差事是个烫手山芋,胜了未必有大功,败了或损失过重,第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他。

更何况,队伍里还多了些他极不情愿看见的“尾巴”。

几辆装饰华贵、与这行军队伍格格不入的油壁香车,在亲兵卫队后方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是荣国府贾琏、薛家管事以及几个勋贵子弟派来的“监军”和“捞油水”的代表。

贾琏并未亲至前线,只派了他府上一个姓赖的心腹管家并二十来个剽悍护院随行。

此刻,那赖管家正掀开车帘一角,皱着眉头,用手帕捂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看着外面飞扬的尘土和衣衫不整的士兵,嘴里还低声抱怨着:“这都什么鬼地方!又热又脏!二爷也是,非要趟这浑水!也不知那黑云岭上能有什么好捞头!”

另一辆车上,薛家派来的一个中年管事则阴沉着脸,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盯着前方黑云岭模糊的山影轮廓,咬牙切齿地低语:“冯渊……小杂种!敢动我薛家的人,抢我薛家的货!等破了寨子,定要亲手剐了你!”

更让赵全忠心头蒙上阴影的,是混杂在队伍侧翼和后方那些三三两两、行迹鬼祟的身影。

这些人穿着打扮五花八门,有的像走镖的镖师,有的像市井的混混,有的干脆就是一身短打、面目凶悍的亡命徒。

他们眼神闪烁,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

这些人便是史家双侯暗中联络的江湖势力,“铁掌开碑”崔猛,“毒蝎子”杜三娘,还有“一阵风”马老六那伙专门钻山沟的惯匪等所谓的“绿林好汉”派来的爪牙。

他们不像官兵有约束,目光贪婪地在沿途经过的村落扫视,偶尔脱离大队,窜入附近的树林或岔路,很快又带着不明的包裹或赶着抢来的鸡鸭牛羊回来,引起队伍中官兵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声咒骂。

“他娘的!这帮杂碎!”赵全忠身边一个千总啐了一口唾沫,指着远处一个刚从村子里钻出来、肩上扛着一袋粮食、手里还拎着两只老母鸡的江湖汉子骂道,“仗着有人撑腰,比土匪还土匪!这不是给咱们官军脸上抹黑吗?”

赵全忠阴沉着脸,低喝道:“闭嘴!管好你自己的人!上头有话,对这些‘义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剿匪要紧!”他心中憋闷无比。高总督那句“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还有忠顺亲王那边传来的“配合”密令,像两条无形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知道,这趟剿匪,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干净。

这些勋贵们要的,只是一个被踏平的黑云岭,至于踏平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无辜被殃及,根本无人在意。

大军行进缓慢,沿途的景象也愈发荒凉。田地荒芜,村落凋敝,十室九空。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老弱,远远望见大军旗帜,便如同见了鬼魅,惊恐地躲回残垣断壁之后。

赵全忠看着这一切,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这死寂的土地,仿佛一张沉默的巨口,随时准备吞噬些什么。

......

黑云岭,山寨聚义厅,如今已被雷彪固执地改称为“议事堂”内,气氛凝重。

粗糙的原木长桌上,摊开着几张画满符号的兽皮地图(冯原的炭笔画在兽皮上更易保存)。

雷彪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刘三、赵铁锤、钱老抠、石头等人分坐两侧,眉头紧锁。

冯原则站在桌旁,手指点着地图上一处标记。

“应天府?”雷彪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石头,“他娘的!姓薛的狗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撺掇官府来撩拨老子?”

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地图都跳了一下,“真当老子黑云岭还是几个月前,任他揉捏的软柿子?”

钱老抠习惯性地捻着他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满脸愁苦:“大当家,这回动静怕是不小。咱们在金陵城里的‘耳朵’递出消息,说薛家这次下了血本,不单打通了四王八公的门路,那四大家族中的史家甚至花钱请动了不少江湖上的硬茬子。有‘铁掌开碑’崔猛,‘毒蝎子’杜三娘,还有‘一阵风’马老六那伙专门钻山沟的惯匪……都是些心狠手辣、要钱不要命的主儿。应天府那边,据说南直隶总督高斌调集了两千巡防营官兵,由太平镇副将赵全忠亲自带队。”他叹了口气,“咱们满打满算能打的兄弟,也就两千五出头,还要分守各处矿点、窑口……这仗,硬碰硬,悬呐!”

赵铁锤霍地站起来,胸膛起伏,眼珠子瞪得溜圆:“怕个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薛蟠那狗东西害了冯先生和香菱妹子一次不够,还想来第二次?老子这几个月打出的铁疙瘩,正愁没地方开荤呢!管他什么狗屁‘铁掌’‘毒蝎’,来了黑云岭,老子统统把他们锤成铁饼喂炉子!”他挥舞着砂锅大的拳头,唾沫星子横飞。

“锤?拿什么锤?”钱老抠急了,也顾不上害怕赵铁锤的脾气,“老赵,你那新打出来的‘好铁’是硬了,可才打了几把刀?几杆枪?弩呢?冯先生画的那种钢弩,才刚琢磨出点眉目,连个像样的样机都没出来!咱们兄弟手里的家伙,一大半还是以前的破烂!对面可是实打实的官军加老江湖!”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雷彪烦躁地低吼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闭嘴!”

他转向一直沉默盯着地图的冯原,瓮声问:“冯先生,您脑子最好使。这局面,咋弄?硬顶肯定吃亏,可咱们辛辛苦苦建起的这些窑、矿、作坊,还有后山的那些田,难道拱手让人?或者……咱们再钻一次老林子?”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甘。

钻老林子意味着放弃辛苦建立的一切基业,重新回到流寇的日子。

冯原的手指在地图上黑云岭的几处关键隘口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一条标注为“一线天”的险峻峡谷上。

他抬起头,眼神冰冷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嘴角却噙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冷笑。

“钻林子?大当家,咱们费尽心血建起这黑云岭,不是为了再当丧家之犬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寒意,“薛蟠?南直隶总督?江湖草莽?他们以为人多势众就能吃定我们?笑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雷彪、赵铁锤和钱老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让他们来!”

“正好,试试咱们这几个月攒下的‘家当’成色如何!”

“火药开花弹……该见见血了。”

“土法钢弩……该开开锋了。”

“还有香菱她们做出来的宝贝镜子……也该派上用场了!”

议事堂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雷彪看着冯原眼中那毫无畏惧、只有冰冷算计和强大自信的光芒,心中的烦躁和不安奇迹般地平复下去,一股久违的、混杂着嗜血兴奋的战意猛地腾起。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好!听冯先生的!咱们黑云岭,就在这‘一线天’,给这帮狗娘养的摆个‘鸿门宴’!让他们尝尝咱们‘新家当’的滋味!”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