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南直隶官军厉兵秣马、江湖势力暗流涌动之际,千里之外的荣国府大观园内,却是一派隔绝尘世的旖旎风光。
时值暮春初夏,园中繁花似锦,绿柳如烟。沁芳闸引来的活水潺潺流淌,绕过假山亭榭,汇入碧波荡漾的沁芳池。
池边几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如云似霞,映着雕梁画栋,恍若仙境。
潇湘馆外,几竿翠竹掩映下,一张湘妃竹榻上铺着冰簟玉簟。
林黛玉穿着一件月白绫子薄袄,外罩一件淡青色素纱比甲,斜倚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书,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她眉尖若蹙,笼着淡淡的轻愁,望着池水中自己的倒影,被微风揉碎,又聚拢。
一阵风过,卷起几片凋零的海棠花瓣,打着旋儿落在她膝头的书页上,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对着光看了看,又幽幽一叹,随手抛入池中。
“姑娘,仔细风吹了头疼。”紫鹃拿着一件薄薄的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过来,轻轻披在她肩上。
黛玉拢了拢衣襟,目光依旧落在池水上:“紫鹃,你可听说了?外头……好像不太平。”
紫鹃一边整理着榻边小几上的茶具,一边随口道:“听小丫头们嚼舌头,说是南边什么地方闹山贼了,官家要派兵去剿。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姑娘别操心这个。横竖闹不到咱们这园子里来。”
“山贼……”黛玉低低念着,眼神有些飘忽,“听说……为首的贼寇中有是个叫冯渊的?这名字……倒有几分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她蹙眉思索片刻,却又摇摇头,“想不起来了。只是,但凡造反作乱的,不是被逼得没了活路,就是天生的凶顽。不知又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她声音渐低,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空寂。
紫鹃不以为然:“姑娘就是心善。那些杀千刀的贼寇,死不足惜!官兵去剿,正是替天行道呢。咱们园子里太太平平的,赏花看景不好么?宝二爷昨儿还说要起个‘饯花会’呢。”
正说着,一阵欢快的笑语声由远及近。
只见贾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足蹬青缎粉底小朝靴,神采飞扬地引着一群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宝钗、探春、李纨、迎春、惜春,还有一群穿红着绿、捧着食盒、抬着琴案的丫鬟仆妇。
“林妹妹!你倒会躲清闲!”宝玉几步跨到竹榻前,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快起来!我们寻了个好地方,就在这池子边的‘藕香榭’,摆下果品点心,起个‘饯花会’!再叫芳官她们唱几支新学的曲子,岂不妙哉?”
黛玉懒懒地抬了抬眼:“你们闹去罢,我身子乏,懒得动。”
“那怎么成?”宝玉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拉她,“一年能有几回这样好的花事?妹妹前儿还作《葬花吟》,今日花神将去,正该好好饯别一番,方不负其芳魂!”他力气大,黛玉被他半拉半扶地拽了起来。
众人簇拥着往藕香榭走去。
来长安哭诉的宝钗今日有闲,借着探看姨妈的名义也来大观园凑热闹,只见她穿着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端庄中透着华贵。
她走在黛玉身边,温言道:“妹妹身子弱,出来走动走动,吹吹风,散散心也是好的。总闷在屋里,越发容易胡思乱想。”她目光扫过黛玉微蹙的眉尖,又补了一句,“外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自有朝廷王法管着。咱们深闺女儿家,听了徒增烦恼,不如不听。”
探春穿着一件鹅黄缕金提花缎面的对襟褙子,显得英气勃勃。
她闻言接口道:“宝姐姐说的是。不过话说回来,那剿匪的差事,听说大老爷保举了琏二哥哥随军呢。若是二哥哥此番立了功,得个实缺,也是咱们府上的喜事。”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和向往。
宝玉正兴致勃勃地指挥丫鬟们在藕香榭的水廊上铺设锦褥,摆放果品,闻言撇了撇嘴:“琏二哥?他去做甚么?刀枪无眼的,怪吓人的!那些军汉厮杀,粗鄙不堪,有什么趣儿?不过是拿人命换些虚名罢了。要我说,有那功夫,不如多读几卷书,或是赏玩些奇花异草,才不负这韶光。”
他拿起一串水晶葡萄,摘了一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们是没见着外头那些当兵的,粗手大脚,满口脏话,汗臭熏天!让他们去剿匪,正好!省得在城里碍眼。死几个……唔,也是为国出力嘛。”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人命,而是碾死了几只蚂蚁。
迎春和惜春跟在后面,一个低着头数着腕上的佛珠,一个抱着本佛经,对兄长和姐妹们的议论恍若未闻。
李纨则安静地指挥着素云、碧月等丫鬟布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一闪而过,大约是想到自己早亡的丈夫也曾是行伍中人。
藕香榭很快布置停当。
锦褥铺地,矮几罗列,各色时新果品、精巧点心、香茗美酒摆得满满当当。水榭临池,四面轩窗敞开,微风拂过水面,带来阵阵清凉和水汽。芳官、蕊官等几个小戏子抱着琵琶、月琴,坐在角落,调弄丝弦,准备开唱。
宝玉举杯,对着满池的碧水和岸边的落英,朗声道:“今日我等聚此,不为别的,只为饯别这满园芳菲!愿花魂有知,乘此清风,早登极乐净土!来,共饮此杯!”他姿态潇洒,意气风发。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
黛玉勉强啜了一口清酒,只觉得那酒味苦涩,远不及心头那莫名缠绕的、为远方不相干之人升起的悲凉。她望着池水中倒映的、众人言笑晏晏的模糊影子,听着芳官婉转哀怨地唱起“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只觉得这满园的富贵锦绣、笑语欢声,都像是漂浮在无边血海之上的一层薄薄脂粉。
宝玉那句“死几个也是为国出力”的轻佻话语,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眼前的幻境,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她悄悄放下酒杯,将目光投向园墙之外,那被重重楼阁隔绝的、充满了铁血与悲鸣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