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猛地爆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好!好你个单先生!果然是我的智囊!说得对!说得太对了!”
他用力拍着单聘仁瘦削的肩膀,拍得他龇牙咧嘴。“就这么办!你去库房,找林之孝支银子!挑二十个……不!三十个身手最好、最机灵懂事的护院!告诉他们,跟着琏二爷去,是去发财的!立了功回来,老爷我重重有赏!抢……不,是‘缴获’的东西,除了上头点名要的,其余……嘿嘿,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贾赦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仿佛已经看到黑云岭的财富正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私库。
“是!老爷放心!小的这就去办,定给琏二爷安排得妥妥当当!”单聘仁弓着腰,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快步退了出去。
贾赦重新坐回虎皮椅,拿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一大口,长长吁了口气,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
他仿佛看到儿子贾琏穿着崭新的官服向他磕头,看到贾政那张总是端着读书人脸孔的弟弟眼中露出的嫉妒,看到老太太赞许的目光……
至于那黑云岭上会死多少人?那些“意外之财”会染上多少血?
这些念头,如同掠过水面的飞虫,在他那被利欲塞满的心头,激不起半点涟漪。
南直隶总督府衙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一份加盖着北静王府、南安郡王府、西宁郡王府三枚蟠龙金印的联名咨文,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那里。
总督高斌,一个年近六旬、须发已见斑白的老官僚,端坐案后,脸色铁青,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他面前,站着几位心腹幕僚和负责军务的几位道台、参将,个个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黑云岭……”高斌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怨气,“一个山窝里的泥腿子,不过聚了几百流民,开几亩荒地,纺几匹土布……竟能劳动三位郡王亲下钧令?还要本督调集重兵围剿?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讽刺,“薛家那点破事,当本督是聋子瞎子么?四王八公为了给薛蟠擦屁股,就要动用国家经制之师?视我南直隶军务如儿戏!”
下首一位负责军需的吴道台擦了擦额角的汗,小心翼翼道:“制台大人息怒。卑职也觉此事……小题大做。然三位王爷联名行文,言辞峻切,直指黑云岭聚众谋反,私蓄甲兵,断官道,劫贡赋,已成心腹大患。且言明此乃奉……奉上头密谕,务求犁庭扫穴,以儆效尤。这……这帽子扣下来,我等若推诿,恐担不起啊。”
“上头密谕?”高斌眼中寒光一闪,“哪个上头?内阁?还是司礼监?可有明旨发下?单凭他王府一纸咨文,就要本督调动数千兵马,靡费钱粮?”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荒唐!江南刚经过去年水患,府库空虚!各处巡防营兵额本就不足,汛防尚且捉襟见肘!如今为了几个山贼,就要抽调重兵?万一倭寇海匪乘虚而入,或是其他州县再生民变,这泼天的干系,谁来担?他北静王水溶担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签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半晌,他才稍稍平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罢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四王八公同气连枝,树大根深,在圣上面前也说得上话。我等地方官,又能如何?剿吧!”
他目光扫过几位将领:“调兵!京口、延陵、太平三府巡防营,各抽六百精壮!再命苏松水师抽调快船二十艘,精干水兵四百,由水路运送粮草器械,封锁黑云岭附近河道!由……”
他目光在几位参将脸上逡巡片刻,落在一个身材微胖、眼神闪烁的中年将领身上,“由太平镇副将赵全忠统领!即日开拔,兵围黑云岭!”
被点名的赵全忠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露出一丝为难和惧意,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制台大人,卑职……卑职恐才疏学浅,难当此重任。那黑云岭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贼寇又凶顽……”
“怕了?”高斌冷冷打断他,语气尖刻,“赵副将,此乃王命!也是你建功立业的机会!怎么,平日里克扣军饷、虚报名额的胆子都喂了狗了?今日倒畏首畏尾起来?本督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月之内,给本督踏平黑云岭!提那匪首雷彪与狗头军师冯渊的人头来见!否则……”
他拖长了音调,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赵全忠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言,只得躬身抱拳:“卑职……遵命!定不负制台大人所托!”
“还有!”高斌像是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阴霾,补充道,“此次进剿,非同小可。除了官军,本督听闻……金陵地面上的‘朋友’,也会‘鼎力相助’?”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吴道台。
吴道台会意,连忙低声道:“是。史家两位侯爷已暗中传话,联络了金陵、镇江一带几位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如‘金眼彪’邓通、‘翻江蜃’童猛等,许以重利,令其召集亡命之徒,或为大军前驱探路,或于山林间袭扰贼寇,断其粮道水源。这些江湖人,熟悉地势,手段狠辣,正好补官军之不足。”
高斌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好!江湖手段,对付江湖草寇!告诉赵全忠,对这些‘义民’,要善加‘引导’,莫要约束太过。剿匪嘛,过程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本督只要看到黑云岭上,插上朝廷的旗帜!”他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都下去准备吧!军情如火,不得延误!”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躬身退出。
签押房里只剩下高斌一人。他颓然靠回宽大的椅背,望着屋顶繁复的藻井,脸上交织着愤懑、无奈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他深知自己已被绑上了四王八公的战车,此战无论胜败,他都难逃干系。
胜了,功劳大半是那些勋贵的;败了,或者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他高斌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窗外,一声初夏的闷雷隐隐滚过天际,如同不详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