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长安,薛家前几年购置的府邸深处,薛蟠仰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矮榻上,左腿缠着厚厚的白布,隐隐渗着刺目的红。
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额角一层虚汗,哪里还有半分“呆霸王”平日的跋扈气焰?
榻前小几上,那碗据说用上等血燕细细熬炖的参汤早已凉透,汤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映着薛蟠眼底那簇几乎要烧穿帐幔的怒火。
“废物!一群没用的杀才!”他一想起来黑云岭的惨败就生气,猛地抓起手边一个定窑白瓷药碗,狠狠掼在地上。
清脆的爆裂声在过分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碎瓷和黑褐色的药汁四溅开去,吓得侍立一旁的小厮们噤若寒蝉,慌忙跪倒一片。
薛姨妈被这响动惊得从外间疾步进来,丰腴的脸上满是愁苦和心疼。“我的儿!”
她扑到榻边,用帕子胡乱擦着薛蟠额头的汗,声音带着哭腔,“快消消气!仔细震裂了伤口!那些杀千刀的贼寇,自有老天爷收他们!为娘,为娘已在想法子了!”
“想什么法子?!”薛蟠喘着粗气,眼睛赤红地瞪着屋顶繁复的藻井,“娘?你除了银子,还能想出什么好法子?黑云岭!冯渊!那起子泥腿子贱骨头,竟敢……竟敢伤我!抢我的货!断我的路!”
他每说一句,胸口便剧烈起伏一次,牵动腿伤,疼得他龇牙咧嘴,却更添了十分的暴戾,“不把那冯渊千刀万剐,把那黑云岭烧成白地,难消我心头之恨!我要他们死!全都死绝!”
薛姨妈看着儿子扭曲的脸,听着他口中喷出的恶毒诅咒,只觉得心肝都在颤。她何尝不恨?那批被劫走的,可是几万两银子的绸缎和生丝,更要命的是,里面夹带了好些要紧的“私货”,是替京城几位贵人转运的。
如今货丢了,连儿子都差点把命搭进去,至于那薛松,一个庶子而已,在外面哭哭做做样子而已,但是那货丢了,这简直是往薛家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狠狠砍了一刀。
她紧紧攥着帕子,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中也渐渐凝起一股深沉的怨毒:“我的儿,你放心!这事,绝不算完!咱们这次来长安,就是让那些贵人出手的,你放心,你舅舅,你姨父家,还有那些……那些贵人,都不会坐视不管!这口气,娘定要替你出!”
薛蟠的嘶吼和薛姨妈的怨毒誓言,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止是薛家内部的波澜。
消息长了脚,沿着看不见的丝线飞快地传递。
尤其是在薛家盘踞的金陵城,那些往日里依附薛家、或与薛家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豪商巨贾、地方官吏,最先嗅到了血腥味。
恐慌如同阴湿的潮气,无声地弥漫开去。
几家专做薛家生意的绸缎庄悄然挂出了“盘点”的牌子;几个平日里与薛蟠称兄道弟、酒肉不离的纨绔子弟,竟都“恰巧”染了风寒,闭门谢客;连那秦淮河上最红的花船,丝竹声似乎也消沉了几分。
薛家这条盘踞金陵的庞然大物,似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它并非不可撼动的软肋。
这微妙的动摇,虽无声,却比薛蟠的咆哮更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号: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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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长安,北静王府。
水溶的书房“澄心斋”内,沉水香自博山炉中袅袅逸出,细如游丝,缠绕在雕花窗棂透入的几缕微光里。
壁皆是紫檀书架,列着满架的古籍珍本,书案上铺着雪浪笺,一方和田青玉雕蟠螭镇纸压着,墨色微凝。
他斜倚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嵌云石躺椅上,指尖拈着一封薄薄的密函,信纸边缘被捏得微微起皱。
他神色平静如古井深潭,唯有一双凤目低垂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里,一丝冰冷的锐利倏忽闪过,快得如同错觉。
窗外几竿翠竹的疏影落在他的月白常服上,更添几分清贵出尘,却与手中那封沾着金陵烟火与血腥气的密报,形成一种诡谲的对比。
“冯渊……”水溶低低念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却异常清晰。
他抬起眼,目光投向侍立在侧的王府长史,那目光平淡无奇,却让长史下意识地垂低了头。
“薛家那个呆子,竟栽在了一个死而复生的‘鬼’手里?倒也有趣。”他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却毫无暖意,“一个落草的山寇,聚拢些流民,垦荒种桑,操练兵马……听着,倒有几分孟尝、信陵的遗风?”
长史心头一凛,深知王爷越是语带讥讽,越是动了真怒。他躬身道:“王爷明鉴。冯渊此獠,和其匪首雷彪一样,行事乖张狠戾,先是劫杀薛家商队,重伤薛蟠公子,虐杀薛家子弟有官身的薛松,更兼其盘踞黑云岭,招纳亡命,私设军伍,开荒屯田,俨然已成国中之国。长此以往,非但江南商路为其所断,更恐其坐大难制,祸乱一方,动摇朝廷税赋根本。”
“匪首雷彪?不不不,那冯渊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有什么叫动摇根本?”水溶轻轻重复着,指尖在光滑的白玉扳指上缓缓摩挲,“金陵府衙,南直隶总督衙门,都聋了?瞎了?由得一个山寇如此坐大?”
长史忙道:“回王爷,金陵知府贾雨村前日已有密折递入通政司,言及黑云岭贼势猖獗,恐非地方府县之力可制,恳请朝廷速发大兵征剿。只是……”他略一迟疑,“只是奏折中语焉不详,只说山匪势大,于薛家商队之事,只字未提。”
水溶指尖的动作顿住了。
他目光落在信函末尾那个不起眼的落款标记上,一丝了然掠过眼底。
“只字未提?”他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峭,“贾雨村此人,玲珑七窍。他不提薛家,是怕担了‘因私废公’的干系。可他不提,这祸根却烧到了我们脚下。”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那看似闲适的姿态陡然散去,一股无形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薛家虽为商贾,却是替我们几家在江南经营多年的臂膀。黑云岭断的,岂止是薛家的财路?那是断了我四王八公在江南的命脉!盐、铁、丝、茶……哪一样不是经薛家之手,流入神京,供养着这满城的朱门绣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