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原——如今土匪窝里的“冯先生”——正蹲在地上，用一根烧焦的木炭条，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大石板上飞快地勾画着。
炭条划过粗糙的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石板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线条、古怪的符号和密密麻麻的注解，那是防御工事的剖面图，标注着关键的支撑点和受力分析。
“这里，”冯原的指尖点在图上一个标着三角符号的位置，声音沉稳，“得用硬木做‘人’字撑，榫卯咬死。他们若用撞木，力量会沿着这根主梁分散到两边的山体基岩上，撞十次也塌不了。”他抬头看向围在旁边的几个头目，大当家雷彪、二当家刀疤刘刘三和专管营造的“老木匠”崔龙听得一脸茫然，似懂非懂。
雷彪挠着络腮胡，瓮声瓮气：“冯先生，您这画的…跟天书似的。不过您说结实，咱就信！弟兄们听您的，照做就是！”
“阿原，喝水。”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一只略显粗糙却干净的手递过来一个粗陶碗。
香菱——李香菱的灵魂在这红楼世界苏醒——站在冯原身边，眼神温柔而坚定。她身上那件被抢上山时穿的绸缎衣裳早已换下，如今是一身浆洗得发白、打了几个细密补丁的粗布衣裤，袖口利落地挽起，露出半截小臂。
“谢了，香菱。”冯原接过碗，水温正好。
他看向香菱，眼神交汇间，是无需言语的默契和历经两世的温情。
“香菱嫂子，您那‘冰窖’可真是神了！”一个负责后勤的小头目凑过来，满脸钦佩，“往年这时候，肉都臭得招苍蝇，可如今您教我们用那硝石…哎哟，那玩意儿往水里一倒，咔咔就结冰！埋到您指点挖的那个深窖里，跟冬天似的！野猪肉、獐子肉冻得硬邦邦，一点味儿没有！兄弟们都说，跟着冯先生和嫂子，吃上饱饭还吃上‘鲜’了！”
他兴奋地比划着。
李香菱抿嘴笑了笑，带着点现代实验室里培养出的从容：“硝石溶水吸热，是物理降温。地窖选址在阴湿的岩层背阴处，利用了大地恒温层原理。原理懂了，做起来就不难。”
她转头看向几个正围着一架粗糙织机、跟着她学纺线的妇人，“织布纺线，也是一样的道理。线要纺匀，布要织密，力气用在巧处，就能省时省料，冬天大家都能穿上厚实衣裳。”
“对对对！香菱妹子教的法子好！”一个胖胖的妇人用力点头，“以前瞎忙活，出的布又糙又少。现在可明白了！”
“当家的，香菱妹子和他男人一样，都是有大能耐的人！”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对雷彪说道，“当家的，他们小两口可是咱们黑云岭的宝贝呢。”
雷彪咧嘴，“嘿嘿，夫人说的极是！”
冯原喝完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炭灰，目光扫过聚义厅前空地上忙碌的景象。
一群汉子正嘿呦嘿呦地喊着号子，拖着一根巨大的原木。
旁边，几个半大孩子按照冯原图纸上简化了的模型，用树枝和藤条尝试捆绑着杠杆结构。
更远处，靠近寨墙的地方，几个木匠正满头大汗地凿刻着巨大木架的关键榫卯，那是冯原设计的“配重式投石机”的基座。
“光有吃穿，守不住这山头。”冯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走到空地中央，目光如炬，扫视着渐渐围拢过来的土匪们。一张张曾经麻木、凶狠或茫然的脸，如今或多或少带上了一丝期待和信服。
“薛蟠丢了货，更丢了面子，还有他抢来的…人。”冯原顿了顿，目光与香菱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他绝不会善罢甘休。应天府的衙役，金陵城的镖师，甚至…他舅舅京营里的兵痞，都可能被他用银子喂饱了扑上来。”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脸上露出惧色。
“怕了？”冯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想想你们为什么上山！是愿意像山下那些佃户，被老爷们吸干骨髓，随意打杀，连条狗都不如？还是愿意像之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抢，吃了上顿没下顿，指不定哪天就被官兵剿了，脑袋挂在城墙上风干？”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
一张张脸上，屈辱、愤怒、不甘和微弱的希望交织着。
“我们黑云岭，不抢穷苦人，不奸淫掳掠！”冯原的声音斩钉截铁，这是他帮雷彪上台后立下的第一条铁律，也是他改造这群乌合之众的基石，“我们护着自己开出来的田，自己养的牲口！薛蟠凭什么？凭他姓薛？凭他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舅舅？凭他们四王八公生来就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撒尿？！”
“他娘的！凭什么！”雷彪第一个吼了出来，额上青筋暴跳。
“对！凭什么！”刘三也跟着嘶吼。
积压的怒火像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燎原。越来越多的吼声汇聚起来：“不凭什么！”“跟他们拼了！”
冯原抬手，压下沸腾的声浪，目光锐利如刀：“拼？拿什么拼？拿你们手里的柴刀、锄头，去拼人家的强弓硬弩、铁甲长枪？那是送死！”
“那…那咋办？”老木匠崔龙颤声问。
“用脑子拼！”冯原指向地上那张防御工事图，指向正在建造的投石机基座，指向后山那个冒着丝丝寒气的冰窖，“用我们造的堡垒拼！用我们练的本事拼！用我们拧成一股绳的力气拼！我们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知道，这世上没有天生的贵种！谁不给我们活路，我们就掘了谁祖坟下的基石！”
“轰！”
群情彻底激荡！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怒火、求生的本能、以及对冯原夫妇带来的“新活法”的向往，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熔铸。
吼声震动了整个山谷，惊起飞鸟无数。
“跟着大当家的，跟着冯先生！”
“跟他们拼了！掘了老爷们的坟！”
冯原看着眼前这一张张被怒火和希望点燃的脸，知道火种已经播下。
他侧过头，对上李香菱同样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她的手悄悄伸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冰凉而坚定。
世为人的灵魂，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前，再次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