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见,朱由检亲手把许宗礼搀扶起来,说道:
“李宪台直言进谏,朕心甚慰!有卿等直臣在侧,宵小焉敢欺君?然卿等动辄以血溅丹墀、以祖宗成法相胁,朕这颗心呐——怕是要早早吓停了!”
语带诙谐,却暗藏锋芒。言毕看向仍跪伏的官员,朗声笑斥道:“怎的?莫非都要朕亲手来扶?诸卿忍见朕累倒在这内教场不成?左右在侧官员,还不速速搀扶!”
满场紧绷之气顿消,群臣哄然开怀,笑声中带着几分释然。
已起身者纷纷揶揄同僚:“郭给谏这袍子怎地湿了大半?莫非要等陛下亲赐巾帕拭汗?”
“要你多舌!”
那官员面红耳赤跃起,强整冠缨,佯作无事。
朱由检见此回到御座,拿起半杯青梅酒一饮而尽。
待群臣重整仪容,首辅黄立极趋前长揖:“陛下圣明!此诚尧舜之君方具圣德!然内校场风沙蔽日,臣恐伤其龙体。况吏部铨选、礼部仪典...”
“停!”
朱由检断然扬手,“黄阁老,六部若有急务,尔等自去处置。愿留者赐膳,朕稍息片刻即返大内!”
黄立极见状,心知再劝亦难改圣意,只得暗叹一声,回到官员队列之中,朗声道:
“诸位同僚,六部事务繁杂,有急需处理部务者,可先行离去,陛下片刻后便行驾回宫,莫误了公事。”
众官员闻言,互相对视一眼,皆知此刻不宜再留,遂对着朱由检遥遥一拜,而后三三两两,鱼贯散去,台上仅余小部分高官。
李养德见此,当即转身,安排光禄寺官员准备赐食。虽则光禄寺膳食素来难以下咽,较之自家平日之饭菜,实不可同日而语。
然此乃陛下亲自赐食,意义非凡。黄立极等人均是起身,行礼拜谢,而后缓缓落座,浅尝辄止。
明朝中晚期,皇帝饮食由身边心腹轮流负责,除以防不测,也显示恩宠不断。此或亦是原因之一。
朱由检目光扫过台上,见刘效祖一直静立一旁,笑问道:“舅父,观朕今日之举,如何?”
刘效祖闻言,忙拱手答道:“陛下长大了,行事自有章法,是微臣僭越了。”
朱由检听罢,未再多言,而是转向已吃好,正无所事事的刘文炳、张世泽道:“走,跟朕下去走走。”
此时,台上黄立极等人刚欲阻止,却见朱由检已迈步而下,只得匆匆跟上。
朱由检一行人走到检阅台下,只见孙应元正靠近某处阴凉处,抱着一羊腿大啃,似与那羊腿有生死之仇。
朱由检见状,大声叫道:“孙应元,过来!”
“末将参见陛下!”
孙应元闻言,忙放下羊腿,奔至朱由检面前,因奔跑迅速而在不断打嗝。
朱由检笑着看着他,问道:“不知这光禄寺膳食如何?”
“还行,就是太硬太难咬了!”
“哈,哈,哈!”这一幕让随行的众官员哈哈大笑,目光皆转向李养德。
李养德窘得面皮发紫,只得低斥“武夫粗俗”不了了之。
“你呀,你呀,跟朕走一趟吧!”朱由检说完,随即迈向军士吃食的地方。
“陛下慎之!”这时,跟在朱由检身边的许宗礼见状,再也忍受不了,忙出声劝阻。
“立台兄。”许宗礼却被李养蒙,小跑着上前拽住其衣袖:
“立台兄,陛下气度恢弘,你又何必阻拦,”
许宗礼回望,眼神复杂地看向他,见众人已随圣驾前行,只得将谏言咽回腹中,拂袖跟上。
朱由检缓步行至检阅台畔,一处军士聚集之地,但见百余军士围坐成圈,篝火熊熊。
火上炙烤着肥羊,脂香四溢,引得人垂涎欲滴。
当看到明红色龙纹袍,影映入众军士眼帘,他们慌忙掷食于地,伏身叩拜:
“参见陛下!”
“平身。”
朱由检扬袖示意,神色间带着几分和煦,“朕特来探望尔等。今日御赐膳食,可还适口?”
众军士惶恐起身,却垂首噤声,场中死寂一片,唯闻篝火噼啪作响。
朱由检环视沉默的军士,原本想和军士闲话,不想竟成僵局。
涂文辅见状,急趋半步,扬声叱道:“陛下垂询,尔等据实以答便是!尔等百户何在?”
话音方落,一着鸳鸯战袄的中年汉子踉跄出列,其身着鸳鸯战袍。他伏拜于地,神色间带着几分惶恐。
“无须惊惶。站起来回话,”朱由检温言道,“朕问,你答即可。”
“末...末将李本正,辽东人士。”那百户见天子语气温和,心神稍定,虽然声音犹在微颤,但已能应答。
“哦?”朱由检眉峰微挑,“卿既辽东健儿,何以入御马禁军?”
原以为勇士营皆选自京卫。
“启禀陛下,”李本正挺直脊梁,答道,
“末将于天启三年在辽东充夜不收,曾斩建虏首级。因功擢为‘选锋’调入京营,后拨补勇士营。”
“真虎贲也!”朱由检拊掌赞道,“李饱卿——此百户所部,加餐赐食,准其携归与亲眷共食!”
李养德连忙躬身应诺:“臣遵旨!”
“谢...谢主隆恩!”李本正喉头哽咽,举手抱拳道。
周遭军士亦面露感激,攥着炊饼的手指纷纷松开,露出饼中裹着的几块羊肉。
“尔等且尽兴。”
朱由检含笑道,却做出所有人都震惊的动作,同样举手抱拳回礼道,随即转身离去。
但见另一处人头攒动,呼喝如雷,较之别处百户聚食之景不同。
朱由检好奇心起,径直往人丛行去,随行的众人见状也来立马跟上。
“何人推挤?!”一军士正看得兴起,遭人拨开,顿时怒目回视——却撞见五爪金龙明红袍!
他心中骇然,魂飞魄散,扑跪于地,颤声道:“叩...叩见万岁!”
“这里是在干什么呀?”
朱由检见到别的地方,都是以一百户为一堆聚在一起吃食,这边却是聚集不少人在这边加油呐喊,顿时充满好奇。
“启禀陛下,我等在此观看周百户和人比武!”一名军士忙答道,神色里满是兴奋。
话音未落,更多军士发现圣驾,顿时“唰“地跪了一片,甲叶与地面撞击声此起彼伏。
场中正在较技的两人也慌忙停手,只见其中一人头戴儒巾,正脱下外衣,显露内衣,正是珍馐署署正姚万宪。
此刻他鬓角汗湿,衣袖撕裂处露出青肿的胳膊,对面的武弁则揪着他的腰带,两人姿态狼狈不堪。
“都起来吧!”朱由检见到因为自己的到来,场中比武的两人也停下手脚,跪倒在地问安,不由地大失所望。
“姚署正,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