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沙滩的办学大业,开锣就是一出荒腔走板的热闹戏。
河滩上,一排排用树枝划出的歪扭大字,在午后的日头底下,像一群喝醉了酒趴窝的螃蟹。
十来个泥猴似的孩童蹲在沙坑前,心思却早随着河面掠过的水鸟飞远了。
王二狗刚挨了宋岩一记脑瓜崩,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裤腰带上湿漉漉一片,显然刚才那泡尿没憋住,冲垮了好不容易写出来的“人”字。
“朽木!朽木不可雕也!”老秀才孙先生气得山羊胡直翘,枯瘦的手捏着戒尺梆梆敲着脚边的鹅卵石,唾沫星子喷出老远,“目无尊长!尔等父母将尔等送来,是叫尔等来嬉戏放水的吗?”
可惜,这番文绉绉的训斥,对这群野惯了的泥猴子而言,威慑力还不如旁边趴着的大黄狗。
几个稍大的孩子挤眉弄眼,偷偷用树枝戳前面娃儿的屁股蛋子,惹来一阵压抑的嗤笑和扭打。
“都老实点!”宋岩的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凶悍。
他像一头绷紧了弦的小豹子,在几排沙坑间来回巡视,手里拎着根湿漉漉的柳条鞭子,眼神锐利。
哪个娃儿屁股敢挪窝,眼珠子敢乱瞟,那柳条立刻带着风声抽在旁边的沙地上,溅起一蓬沙尘,吓得那娃儿一哆嗦,赶紧趴回去继续鬼画符。
“小岩哥,俺手都酸了……”一个扎着黄毛小辫的女娃苦着脸,可怜巴巴地举起被粗糙树枝磨得通红的小手。
宋岩板着脸,硬邦邦道:“酸也得写!河灵老爷说了,识字是通天梯!写满十个‘人’字,歇一歇!”
“啥叫通天梯?”旁边一个拖着鼻涕的男娃茫然抬头。
“笨!就是学了字,以后能像河灵老爷一样厉害!”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抢着说,眼里闪着向往的光,“力大无穷!呼风唤雨!懂不懂?”
这话像丢进热油锅的水滴,瞬间在几个心思活络的孩子心里炸开了花,笔下的字迹似乎也认真了几分。
可也有那油盐不进的,李瘸子家的小子铁蛋,仗着年纪大块头壮,梗着脖子顶嘴:
“学这劳什子鸟字有屁用!能当鱼吃还是能换糖?俺爹说了,有力气下河摸鱼才是正经!”
他故意把树枝往沙里狠狠一戳,划拉出一道深沟,搅乱了旁边几个娃儿的字。
“李铁蛋!”宋岩眼睛一瞪,柳条鞭子带着哨音就抽了过去,铁蛋皮糙肉厚,挨了一下只缩了缩脖子,依旧梗着脖子不服。
宋岩正要再抽,一个粗嘎的嗓门从旁边传来:
“小岩子!抽!使劲抽!这混账东西皮痒了!老爷交代的事也敢捣蛋!往死里打,打残了算俺的!”李瘸子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前头,拄着拐,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指着自家儿子破口大骂。
虽然他不太相信那只鸟,但是识字毕竟是个好事,容不得儿子耍滑,而且他如今身在开荒队,是半点不敢再触河灵老爷的霉头。
有李瘸子带头,其他大人也纷纷呼喝起来:
“听见没?兔崽子!再不好好学,回家老子扒了你的皮!”
“先生打!宋小哥打!打得好!打醒了这榆木疙瘩!”
“河灵老爷赐下的福分,不好生捧着,天打雷劈啊!”
大人们的呵斥怒骂,比宋岩的柳条鞭子更具威慑。
铁蛋再浑,也被他爹那要吃人似的眼神和周围七嘴八舌的责骂镇住了,缩着脖子,蔫头耷脑地捡起树枝,在沙子上胡乱划拉起来。
其他原本心思浮动的孩子,也吓得赶紧埋头,沙滩上终于只剩下树枝划沙的沙沙声和老秀才气咻咻的指点。
孩童们刚被强行按回沙坑,更大的喧哗又炸开了锅,下晌收工了!
开荒的汉子们扛着锄头、铁锹,打鱼的拎着空网空篓,如同退潮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河滩。
他们脸上带着劳作的疲惫,眼里却燃着灼人的渴望。
“让让!让让!给俺腾个地儿!”王麻子一身泥点,挤开人群就往前面沙坑扑。
“孙先生!这个‘鱼’字是咋划拉的?您再给俺比划比划?”李大娘攥着根树枝,急吼吼地挤到老秀才跟前,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
“俺昨天学的那仨字,睡一觉忘球了!先生您再教教……”
“宋小哥,俺这写的对不?咋瞅着跟先生的差恁多呢?”
……
大人不比懵懂孩童,他们太清楚“识字”这两个字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那是河灵老爷亲口许诺的,能学到开山裂石、呼风唤雨仙家法门的唯一门槛!
是改变他们祖祖辈辈面朝烂泥背朝天命运的登天之梯!这份渴望,如同干柴遇烈火,烧得他们心急如焚。
沙滩瞬间变成了沸腾的粥锅。几十号人围着有限的沙坑和一脸懵的老秀才,你推我搡,七嘴八舌,树枝乱舞,沙尘飞扬。
刚写好的字被无数双大脚板蹭得面目全非,孩童们被挤得东倒西歪,哇哇乱叫。
老秀才被汹涌的人潮推得一个趔趄,戒尺都差点脱手,只能徒劳地喊着“肃静!肃静!”
“都给我退后!排队!!”宋岩的怒吼再次炸响,压过了所有嘈杂。
少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猛地跳到一块大石上,柳条鞭子在空中甩出刺耳的爆响。
“挤什么挤!踩坏字迹,惊扰先生,还想不想学了?按开荒队、打鱼队排好!一个一个来!谁敢再乱挤,今日休想学到一个字!王麻子!退后三步!李大娘,右边排队去!”
少年巡水使在这几个月所做的事情让大家都安静下来,不敢触他的眉头。
被点名的王麻子讪讪后退,李大娘赶紧缩到队伍里。汹涌的人潮在宋岩的厉声指挥和鞭影的威慑下,如同被驯服的野马,虽仍躁动不安,却总算勉强排成了几列歪歪扭扭的长队。
汉子们喘着粗气,妇人们拢着散乱的鬓发,眼巴巴地望着沙坑和老秀才,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雏鸟。
......
河灵庙前的大石上,于生收回望向沙滩乱象的目光。
他新生的元灵鸟之躯蹲踞石顶,淡金色的绒羽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银白的长尾羽拖曳在石面上。
办学那点鸡飞狗跳的琐事,自有宋岩弹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