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亭的窗户没关严,夜风带着郊区特有的土腥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垃圾发酵的酸馊气,直往陈齐脖子里钻。他缩了缩脖子,劣质制服领口磨得皮肤发痒。对面,李胖子嘬着牙花子,唾沫星子在昏黄灯泡下飞溅。
“咋样,陈大胆?”
李胖子那张胖脸笑成了油汪汪的包子褶,
“刚不还吹牛能在‘44号’里睡午觉吗?怂了?”
亭子里其他几个夜班保安也跟着嘿嘿乐。
陈齐脸上有点挂不住,一股燥热从脖子根烧上来。
“怂你妈!”他梗着脖子,声音有点劈,“不就个破房子吗?鬼?老子活这么大,鬼影儿都没见过!”
“行啊!”李胖子一拍大腿,震得桌上半杯隔夜茶直晃悠,“赌一包软中华!就现在,你一个人,去‘槐荫路44号’,用你那宝贝疙瘩,”他指指墙角储物柜,“给咱把里头——尤其是阁楼上——拍清楚了带回来。敢不敢?拍不清不算数啊!”他特意加重了“阁楼上”三个字,小眼睛里闪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陈齐脑子一热。软中华!更重要的是面子。他蹭地站起来,一把拉开柜门,拽出他那台老索尼摄像机。黑色的外壳磨得发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熟练地检查电池,按下电源,小屏幕亮起稳定的绿灯。
“等着!”他把镜头猛地怼到李胖子那张油脸上,屏幕里肥肉挤成一团。“老子现在就去!拍得清清楚楚!回头烟给老子备好!”他按下录制键,屏幕显示出前厅昏暗的实时画面。不再看任何人,他拉开门,一头扎进门外浓稠冰冷的黑暗里。
槐荫路44号的黑影在月光下像个蹲伏的巨兽,轮廓模糊。越靠近,空气里那股铁锈混合着湿泥的味道就越重,底下还隐隐透出一股……甜丝丝的腐败味,像烂熟透的水果掉进阴沟里。他喉头动了动,咽了口唾沫,那味道粘在嗓子眼,有点恶心。
生锈的铁门半敞着,锁链像条死蛇耷拉在地上。他抬脚,靴子踩在朽烂的门槛上,“咔嚓”一声脆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一股更浓的、陈年老灰和生石灰粉混合的呛人气味,裹着那股甜腻的腐味,劈头盖脸涌出来。他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呛出来了,唾沫星子在摄像机惨白的光柱里飞溅。
光柱像根孱弱的火柴,勉强照亮前厅一小块地方。灰尘在光里缓慢地浮沉。倾倒的椅子腿,蒙着厚厚灰布、看不出形状的家具轮廓,墙上大片大片剥落的壁纸,露出底下深褐色的、像是干涸了很久的污渍。只有他靴子踩在厚厚积灰上的“噗噗”声,还有他自己有点重的呼吸声在空旷里回荡。他下意识地紧盯着取景器屏幕——那里显示的画面和他眼睛看到的几乎一样:破败,荒凉,但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点点。
“看见没?李胖子?”他对着镜头压低声音,声音有点干涩,“就他妈……一堆破烂儿。”他故意把镜头晃向天花板角落一张巨大的、挂满灰尘的蛛网。
楼梯像条快要散架的脊椎骨,踩上去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整个结构都在晃,灰尘簌簌往下落,掉进他脖子里,冰凉。他后背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一步一步往上挪,摄像机镜头死死对着脚下摇晃、开裂的梯板,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二楼走廊的空气像是凝固了,那股甜腻的腐败味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他有点喘不过气。尽头,那扇通往阁楼的矮门,黑黢黢的,门把手锈蚀得发绿,摸上去冰凉刺骨。李胖子那句“尤其是阁楼上”又在脑子里响起来。
心在肋骨后面撞得咚咚响,像揣了只兔子。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低声骂了句:“操!”猛地伸手用力一推门。
“嘎吱——!!!”
门轴发出一声拖长的、刺耳的尖叫,在死寂中格外瘆人。更浓的灰土和石灰粉味,混合着那股甜腻的腐臭,像一记闷棍砸过来。阁楼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像一个巨大的墨水瓶。摄像机的光柱射进去,只勉强照亮门前一小块布满厚灰的地板,光线像被黑暗吸走了,边缘模糊不清。灰尘在光柱里翻滚。
他喘了口气,刚往里迈了一步,眼角余光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取景器屏幕——屏幕里显示着他刚刚退后一步时镜头扫过自己身后的那面墙。
灰扑扑的石膏墙面上……布满了东西。
不是污渍,不是裂纹。是人形的影子。一个挤着一个,密密麻麻地拓在墙上。姿势都扭着,拧着:有的胳膊使劲往上伸,手指头在石膏上抠出一道道清晰的、深深的白色刮痕;有的蜷缩成一团,脑袋死死埋在膝盖中间;有的脖子拼命向后仰,嘴巴张成一个绝望的黑洞……石膏墙面上龟裂的细纹,像蛛网一样爬满了这些影子。
陈齐的呼吸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麻意,像通了电,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头皮阵阵发紧。他猛地、几乎是惊慌地扭过头,看向自己身后真实的墙壁——就在他刚才站的位置后面——灰扑扑的石膏墙,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剥落的墙皮和裂纹。
他低头,再看取景器屏幕——那些扭曲的、挣扎的人形还在那里!清清楚楚!每一个刮痕,每一个黑洞洞的嘴,都清晰得刺眼!
嗡的一声,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断了。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渗出来,瞬间冻僵了四肢。冷汗“刷”地一下冒出来,浸透了后背的制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他死死盯着屏幕,又猛地抬头看墙。墙是空的。屏幕里是满的。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像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攥得他透不过气。他握着摄像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屏幕里的画面也跟着剧烈晃动起来。
就在这时——
沙…沙沙…咔…
声音很轻,很细,从阁楼最里面、灯光完全照不到的那片浓墨般的黑暗深处传来。
像是……指甲在刮东西。刮什么特别硬、特别糙的东西。一下,停一下,再一下。刮得人后槽牙发酸,太阳穴突突地跳。
陈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得像石头。脖子像生了锈的门轴,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极其僵硬地、一点一点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握在手里的摄像机镜头,也跟着那束惨白的光柱,一起不受控制地、哆哆嗦嗦地指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
光柱抖得厉害,像只濒死的手,徒劳地往前探。
光,首先落在了一只手上。
一只被厚厚的、灰扑扑的石膏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像戴了个笨重的石手套。只有几根手指尖从石膏的包裹里硬生生挤出来一点点。指尖的指甲全没了,磨秃了,露出底下白森森的骨头茬子。此刻,那露出的、带着刮痕的骨尖,正一下,又一下,极其缓慢又极其固执地,刮着裹住手臂的、更厚更硬的石膏壳。每刮一下,就带下一点细小的石膏粉末,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咔”的一声轻响。
光柱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颤抖着往上抬。
裹着同样粗糙石膏的胳膊……扭曲得有点变形的肩膀……细瘦的脖子……
最后,光柱停了下来,落在一张脸上。
大半张脸被一个同样灰白、粗粝的石膏面具盖住了。露出来的那一点点皮肤,是死灰色的,紧紧地、干巴巴地贴在骨头上,一点水分都没有,像晒干了的橘子皮。
面具眼睛的位置,没有眼睛。只有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黑窟窿,边缘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参差不齐,沾着些细碎的石膏渣子。窟窿里面,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光柱定住那张脸的瞬间——
那颗被石膏包裹的头颅,极其僵硬地,像生锈机器里卡住的齿轮,非常缓慢地、一格格地,朝着灯光的方向,转了过来。
下巴位置的石膏“噗簌”掉下几块小碎片,露出了半张同样死灰色的、干瘪得如同揉皱的牛皮纸的嘴唇。
那嘴唇极其微弱地,几乎看不见地,翕动了一下。
陈齐的耳朵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但他的脑子里,却“嗡”地一下,无比清晰地钻进一丝极其细微、像砂纸在粗糙木头上反复摩擦的嘶气声:
“…冷…”
那嘶气声消失的同时,那两个黑洞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窝窟窿,已经完全对准了摄像机的镜头。
窟窿里那纯粹的黑暗,仿佛瞬间凝固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看”着镜头——或者说,穿透镜头,死死地钉在了陈齐身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被拖入冰窟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操!!!”
一声变了调的、完全不像人声的嘶吼从喉咙里炸出来!恐惧像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理智!他想都没想,用尽全身力气,像甩掉一条毒蛇一样,把手里那台该死的摄像机狠狠朝地上砸去!
“哐当!啪嚓——!”
塑料外壳爆裂,零件四溅,那束唯一能带来一丝“现实感”的惨白灯光,瞬间熄灭!
绝对的、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包裹!机器的嗡鸣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耳朵里血液奔流、心脏在喉咙口疯狂擂动的“咚咚!咚咚!”巨响,震得他脑袋发懵。
跑!离开这里!现在!立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根本顾不上想别的,凭着刚才进来时残存的一丁点方向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手脚并用地朝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冰冷粗糙的地面摩擦着膝盖和手掌,撞到什么东西也感觉不到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门!楼梯!光!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记忆中的门框位置,双手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发疯一样地摸索!平的!硬的!布满细小的龟裂和剥落碎屑!没有门框的凸起!没有门板的触感!没有门缝!
“门呢?!”他声音嘶哑地吼出来,带着哭腔。他不信邪,沿着墙壁疯狂地横向摸索,指甲刮在粗糙的墙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传来钻心的刺痛,肯定是劈了。左边!冰冷的墙!右边!还是冰冷的墙!那扇他刚刚才推开进来的矮门……消失了!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只有无限延伸的、坚硬冰冷的石膏墙面!
巨大的恐慌和荒谬感像冰水浇头。他猛地转身,跌跌撞撞扑向记忆中那扇破窗户的位置——几步冲到墙边,双手不顾一切地向前抓去——
抓到的,依旧是冰冷、粗糙、毫无缝隙的石膏墙面!没有玻璃的冰凉!没有窗框的木质感!只有墙!和阁楼里其他墙壁一模一样的墙!
“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绝望的嘶吼在绝对的黑暗里回荡,显得异常空洞和微弱。他用拳头狠狠砸向面前的墙壁,“咚!咚!咚!”沉闷的声响像是敲在实心的巨石上,震得手腕发麻,指关节瞬间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砸墙的声音停了。
粗重的、带着颤音的喘息声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声音。汗水混合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刺痛。就在他因为这绝望的徒劳而稍微停歇的瞬间——
一种异样的感觉,毫无征兆地爬满了他的皮肤。
冷。不是温度的冷。是一种粘稠的、滑腻的、仿佛被无数冰冷舌头舔舐的感觉。
紧接着,是被注视的感觉。不是来自一个方向。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头顶,来自脚下,来自他背靠的墙壁,来自面前那片虚空……无处不在。那视线冰冷、贪婪,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玩味。
他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身体僵在原地,像被冻住。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眼前的黑暗,似乎……有了变化。
在他正前方,那片原本均匀的浓黑墙壁上,距离他鼻尖不到一尺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的、幽绿色的光点,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突然睁开了一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
紧接着,紧贴着这只“眼睛”的旁边,又一点幽绿光亮起。然后,左边一点,右边一点,上方一点……像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的涟漪,以那只眼睛为中心,无数点幽绿的光,如同黑暗中骤然睁开的、密密麻麻的复眼,在他周围的墙壁上——前方、左侧、右侧,甚至感觉背后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一片接一片地浮现出来!
每一对幽绿的光点,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墙的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亿万干燥的沙粒在厚重的布袋里缓慢摩擦、挤压、移动的……沙…沙沙…声。那声音低沉、粘稠,连绵不绝,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满足感和难以言喻的饥饿。
陈齐的呼吸,彻底停止了。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颤抖都做不到。幽绿的光点映在他因极致恐惧而圆睁、却空洞失焦的瞳孔里。
远处,保安亭昏黄的灯光下,李胖子看了看腕上的廉价电子表,时针指向凌晨两点半。他打了个哈欠,对旁边昏昏欲睡的同事嘟囔了一句:
“啧,陈齐这小子,拍个录像磨蹭半天……那包烟,归我了。”他拉开抽屉,随意地翻了翻,手指碰到一个冰凉的、磨得发亮的黑色硬壳——那是一台和他怂恿陈齐带去的、一模一样的索尼摄像机。他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飞快地把抽屉推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