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空气凝滞,带着陈年水泥和铁锈的腥气,浓得化不开,沉沉压在每个人胸口。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七束惨白刺目的射灯,像七根冰冷的柱子,笔直钉在七张苍白面孔上。灯柱边缘模糊,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只勉强照亮一张张围着巨大圆桌的椅子,以及椅子上的人。
死寂。
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彼此撕扯,偶尔被一声极力压抑的呛咳或短促的抽气打断。冰冷的铁链环扣着每个人的脚踝,另一端深深没入地面,锁链在灯下闪着金属特有的、无情的寒光。
陈齐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姿态却与周遭的惊惶格格不入。他没有低头,没有发抖,只是微微歪着头,目光像精密的手术刀,缓缓扫过其他六张被恐惧扭曲的脸。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能捕捉到建筑师额角滚落汗珠的轨迹,看清神父嘴唇无声蠕动的频率,甚至数清保育员每一次因恐惧而骤然加速的眨眼次数——每一次细微的抽搐,每一下肌肉的痉挛,都让他眼底深处那点非人的兴味无声地燃烧起来,冰冷又灼热。他的手指,在旁人看不见的桌下阴影里,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节奏稳定得可怕。
他左边的男人,穿着一件浆洗得过分挺括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价值不菲的银表。只是此刻,那白衬衫的领口已被冷汗浸透,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双手死死绞在一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掐进手背的皮肉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如同濒死的鱼在空气中徒劳挣扎。他是外科医生,那双曾执握柳叶刀、精准切开无数血肉的手,此刻却在无法抑制地痉挛。
外科医生的旁边,是建筑师。他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刮擦着光滑的桌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轻响。指尖和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灰白色粉末,那是水泥和石膏的残迹。他低垂着头,浓重的阴影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和咬得咯咯作响的牙关。他宽阔的肩膀紧绷着,像一块承受着巨大压力、随时会崩裂的岩石。
再过去,是神父。他脖颈上挂着一个倒悬的十字架,黑色的金属坠子沉沉地贴在他微微起伏的胸口。他双手紧握成拳,抵在额前,嘴唇无声地开合,念念有词,做着徒劳的祈祷。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在惨白的灯光下闪亮。他身上那件本该象征救赎的黑袍,此刻只衬得他像一只被钉在祭坛上的、绝望的鸟。
保育员蜷缩在神父旁边,小小的身体几乎要缩进宽大的椅子里。她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肩膀,指节用力到发白,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安全感。她的目光失焦地落在桌面上,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哼着什么不成调的、属于摇篮曲的破碎旋律。
律师坐在保育员对面,后背挺得笔直,试图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滑落下来,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锐利地扫视着周遭的黑暗,又警惕地掠过其他被困者。他右手食指神经质地、一下一下地叩击着桌面,左手则死死攥着一支不知从哪个口袋摸出来的、早已没墨的钢笔,指节同样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每一次叩击桌面,都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强制冷静。
律师旁边是画家。他穿着件沾满各色干涸颜料的脏污帆布外套,袖口磨得发毛。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动,指尖划过冰冷的桌面,留下看不见的线条。他眼神飘忽,时不时瞟向圆桌正中央那个笼罩在阴影里的、不知用途的黑色装置,又飞快地移开,像是在确认某个可怕的猜想,又像是被那未知的黑色深深刺痛。
陈齐的目光最后落回自己面前这片小小的、被灯光灼烧的区域。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压着肺部,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挣扎。就是这种濒临窒息的恐惧感,他太熟悉了,也……太享受了。别人的恐惧,像最高浓度的醇酒,让他舌尖泛起隐秘的甜腥。
“滋啦——”
一声尖锐刺耳的电流爆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重的死寂,如同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地下室上方,一块巨大的、边缘模糊的屏幕猛地亮起刺眼的白光,随即稳定下来,显现出一个不断闪烁、扭曲的数字“0”。冰冷的蓝光幽幽地映在下方七张骤然抬起的、惊愕的脸上。
紧接着,一个毫无情感起伏、完全由电子合成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进他们的骨头缝里:
【欢迎来到‘真实审判’。】
【规则如下:】
【一、依序讲述一个故事。故事核心必须围绕你们犯下的、成功逃脱法律制裁的致命行为。】
【二、故事讲述期间,直播间将开放投票通道。】
【三、每一轮讲述结束后,由直播间观众投票决定——谁的故事最‘差’。】
电子合成音在此刻刻意的停顿了一下,仿佛是为了让那即将到来的宣判更有重量。地下室里,连呼吸都似乎冻结了。
【四、得票最‘差’者,淘汰。立即执行。】
“淘汰”两个字,被那电子音念得轻描淡写,却带着砭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五、淘汰过程将全程直播。】
【六、最终存活者,可获得自由。】
【现在,游戏开始。】合成音毫无波澜地宣布,【第一位讲述者:陈齐。】
“唰!”
七束惨白的射灯骤然熄灭六束。唯一剩下的一束,如同舞台追光,带着审判般的重量,轰然落下,将陈齐从头到脚笼罩其中。强光刺得他下意识地微微眯起了眼。
他成了这黑暗舞台上唯一的主角,其他六张脸孔瞬间被推入更深的阴影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时间凝固了一瞬。死寂中,只有那束灯光灼烧空气的嗡鸣,以及黑暗中骤然变得粗重、混乱的呼吸声。外科医生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建筑师刮擦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神父抵着额头的拳头剧烈颤抖;保育员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断的呜咽;律师叩击桌面的手指僵在半空;画家划动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刮过桌面,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锐响。
灯光中心,陈齐缓缓抬起脸。强光下,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瞳仁深处那点非人的幽光却越发清晰。他微微牵动嘴角,那弧度在刺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冰冷。他扫过黑暗中那六双因极度恐惧而睁大的眼睛,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每一分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却清晰地穿透了地下室的死寂,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这很公平。”
话音落下的瞬间,圆桌正中央那个一直沉寂的黑色装置,毫无征兆地嗡鸣了一声。顶部一点猩红的光,如同毒蛇骤然睁开的独眼,猛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