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流园那一天的苦力,像他妈把全身骨头拆了又重新装了一遍。肩膀肿得老高,碰一下就跟针扎似的,腰更是直不起来,走路都像个七老八十的虾米。捏着那一百八十块血汗钱,心里非但没点踏实,反而更他妈堵得慌。这点钱,够吃几天?房租呢?张姨再好心,也不能一直白住。
工作!还得找!躺在破沙发上,像条搁浅的咸鱼,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这张胡子拉碴、写满“衰”字的脸。物流园那种玩命的活儿不能再干了,再干真得交代在那儿。手指头在招聘软件上划拉,眼睛酸涩。
“酒吧服务生?要求形象好气质佳?操!”老子现在这德性,跟“形象好”沾边?
“后厨切配?包吃住?住后厨?”想想那油烟味,算了。
“网吧网管?通宵?工资一千八?”钱少点,但至少……能坐着?
一个叫“蓝星”的网吧招聘信息跳出来,地点不远,就在翠湖边上一条巷子里。要求:会基本电脑操作,能熬夜,脾气好。前两条勉强,第三条……老子现在这狗脾气,能好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第二天下午,拖着依旧酸痛的身体,我按着地址摸了过去。网吧门脸不大,藏在热闹的街角,招牌都褪色了。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泡面味和汗味混合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熏得人一跟头。灯光昏暗,一排排电脑屏幕闪着幽光,映着一张张熬夜熬得发青的年轻面孔。键盘鼠标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夹杂着各种游戏的音效和国骂。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油腻男,顶着个地中海,正叼着烟在柜台后面打盹。我敲了敲柜台玻璃。
“干嘛?”他眼皮都没抬全。
“应聘网管。”我把声音放平。
“身份证。”他懒洋洋地伸出手。
我递过去。他扫了一眼,又抬眼上下打量我,眼神跟菜市场挑牲口似的,尤其在看我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肿着的肩膀时,撇了撇嘴。
“以前干过没?”
“没有,但电脑会用。”我实话实说。
“夜班,晚上十点到早上八点。一周休一天。试用期一个月,一千五,过了试用一千八。包一顿夜宵(泡面),不包住。能干不?”他语速飞快,跟念经似的。
“能干。”钱少,但至少不用扛大包了,还能坐着。熬呗,还能熬死不成?
“行,今晚就试工。身份证押这儿,下班给你。”他把身份证随手丢进抽屉,“小刘!带带他!”
一个顶着鸡窝头、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的瘦猴小子从后面钻出来,蔫了吧唧地冲我扬扬下巴:“跟我来。”
小刘就是我的“师傅”。话不多,蔫坏。教的东西也简单:收钱开卡、充值、卖烟卖水卖泡面、处理简单死机(重启)、应付客人各种无理要求(核心思想:别动手,别骂娘,实在不行叫我或者老板)。环境是真他妈差,空气污浊,噪音吵得人脑仁疼。时不时有喝多了的或者输急眼的拍桌子骂娘,你得陪着笑脸安抚,心里早问候他祖宗十八代。
熬到后半夜三四点,人少了点。我瘫在柜台后面那张破椅子上,感觉魂儿都飘出去了。肩膀的疼被麻木取代,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小刘早就窝在角落的破沙发里睡得跟死猪一样,口水流了一地。
就在我眼皮子打架的时候,柜台上的座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吓我一激灵。
“操!谁啊这大半夜的!”我骂骂咧咧地抓起话筒,“喂?蓝星网吧!”
“……”电话那头没声音,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喂?说话!”我不耐烦。
“……”还是沉默。
“妈的,神经病!”我刚要挂,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哭腔、压抑到变形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我……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呜……”
声音很轻,很模糊,带着一种绝望的破碎感。这他妈谁啊?打错了?恶作剧?
“喂?你谁啊?打错了!”我皱眉。
“……”回应我的,只有一声更压抑的呜咽,然后电话被猛地挂断了。嘟嘟嘟的忙音响起。
我拿着话筒,愣了几秒。凌晨的网吧一片死寂,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刚才那个声音……那种压抑的、带着哭腔的破碎感……怎么他妈那么熟悉?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我麻木的神经。
苏晚!对!就是那天晚上,在我刚搬来昆明那晚,从对门门缝里飘出来的那种哭声!一模一样!
操!她大半夜不睡觉,给网吧打电话哭什么?还说什么“对不起”?跟谁说对不起?打错了?可那声音里的绝望,不像假的。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涌上来。老子自己都他妈快活不下去了,还在这儿听别人哭?我把话筒重重一撂,心里却像塞了团湿棉花,堵得难受。眼前晃过苏晚那张苍白的脸,抱着茉莉花时那种小心翼翼又极度防备的样子。这女人,到底他妈摊上什么事儿了?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八点下班,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接过老板递来的皱巴巴的五十块钱(说是试用期日结工资),还有那张失而复得的身份证。五十块!操!熬一晚上就值五十?但总比没有强。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翠湖边的老楼。天刚亮,空气凉丝丝的,带着露水和植物的清香,跟网吧那污浊的空气一比,简直天堂。爬上顶楼,累得连钥匙都懒得掏。就在我靠着门喘气的当口,对门苏晚的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她今天穿了一条素色的棉布裙子,头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看起来比昨天精神点。她手里拿着一个……垃圾袋?很轻的样子。
看到我靠在门口,她明显又吓了一跳,脚步顿住,眼神里的防备瞬间升起,抱着垃圾袋的手臂紧了紧,像是抱着盾牌。
“早。”我累得不想多话,哑着嗓子打了个招呼,纯粹是邻里间的敷衍。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网吧制服(一件印着“蓝星网吧”的廉价化纤T恤)上停留了一瞬,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或者别的什么?随即垂下眼帘,低低地应了一声:“……早。”声音依旧轻软,但比昨天在菜市场那声“嗯”似乎多了一丝丝……温度?
她侧着身,几乎是贴着墙根,快速地从我面前走过,下楼去了。空气里留下一缕极淡、极清冽的茉莉香。
我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那点因为半夜电话带来的烦躁,莫名地被这缕香气冲淡了一点点。这姑娘,活得真他妈像个谜。白天安静得像不存在,夜里能哭得那么绝望,还会莫名其妙给网吧打电话道歉?
进屋,倒头就睡。网吧的夜班简直不是人干的。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窗外一阵哗啦啦的雨声吵醒。
昆明这雨,说来就来。不像BJ那种砸死人的暴雨,是绵绵密密的,带着股子温吞劲儿,但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天色阴沉得厉害,才下午三四点,屋里就跟傍晚似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爬起来翻箱倒柜,就剩半包挂面了。得,冒雨也得去买点吃的。
撑着把破伞,跑到楼下小超市,买了最便宜的挂面、榨菜,还有俩打折面包。回来的时候,雨更大了,裤腿湿了半截。爬上顶楼,楼道里光线更暗。
走到我和苏晚两户门口之间的过道时,脚下突然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低头一看,是个小小的、黑色的、长条状的玩意儿,像是……录音笔?
谁掉的?我弯腰捡起来。金属外壳,有点分量,看着不便宜。上面沾了点水渍。是苏晚的?刚才她下楼倒垃圾,可能是掏钥匙或者拿垃圾袋时不小心掉出来的。
我捏着这小小的录音笔,站在昏暗的过道里。雨水顺着伞尖滴落在水泥地上,啪嗒,啪嗒。楼道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我的心跳。
听,还是不听?
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喊:林屿!你他妈别犯浑!这是人家隐私!老子虽然落魄,但偷听这种事,太下作!
另一个声音却在蛊惑:她夜里哭,打电话道歉……这录音笔里,会不会藏着她的秘密?那个让她变成惊弓之鸟的秘密?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疯长。尤其是联想到昨晚那通诡异的电话,还有她那双永远带着惊恐的眼睛。这玩意儿就像潘多拉的盒子,就攥在我手里。
操!就看一眼!确认是不是她的!我给自己找了个蹩脚的理由。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按下了侧面的播放键。
录音笔小小的屏幕上亮起微光。显示有一段录音。时长:3分47秒。
我咽了口唾沫,手指悬在播放键上方,心脏咚咚直跳。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湿冷的空气,还有手里这冰冷的金属物件,都让气氛变得无比诡异。
啪嗒。
一声轻微的按键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录音开始播放了。
先是几秒钟的空白电流声,滋滋啦啦。然后,一个极力压抑着、带着浓重哭腔、颤抖到不成样子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阿杰……呜……对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他们会那么对你……呜……”
是苏晚的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恐惧。
我头皮瞬间一麻!阿杰?谁?他们?谁们?
录音里的哭声更大了些,她似乎在拼命压抑,抽泣着:“……钱……钱我会想办法还的……我一定会还的……求求你……求求你别再找我了……也别再……别再伤害自己了……呜……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还钱?伤害自己?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他妈听着像是……高利贷?还是更糟?
录音里沉默了几秒,只剩下苏晚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声。然后,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和哀求:
“你别过来!……求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别碰那盆花!那是……那是妈妈……呜……”
“啪嚓——!!!”
一声刺耳、剧烈的、像是瓷器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巨响,猛地从录音笔里炸开!紧接着是苏晚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啊——!!!”
这声尖叫,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震得我浑身一哆嗦,手里的录音笔差点掉地上!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空白电流声,滋滋啦啦,像毒蛇吐信。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冻住了。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扭曲变形,窗外哗哗的雨声仿佛变成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我的手心,那里面封存的绝望和破碎的尖叫,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神经。
那盆花……茉莉花?摔碎了?妈妈……?
苏晚那小心翼翼抱着茉莉花的样子,像护着命根子一样……原来如此!
“操……”我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他妈哪里是什么简单的“有故事”?这分明是血淋淋的、把人往死里逼的祸事!还钱?伤害?威胁?摔东西?尖叫?
这春城温润的空气里,藏着的是能把人骨头都碾碎的冰冷恶意!而那个看起来像株脆弱茉莉的苏晚,就他妈站在这个漩涡的中心!
我看着手里这小小的、却重若千斤的录音笔,再看看对面那扇紧闭的、门后可能正藏着无尽恐惧的门……
这烫手的山芋,老子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