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屿,朋友们以前叫我“阳子”,不过现在,这名儿听着都他妈有点讽刺。
在苏州那会儿,哥们儿也算风光过,手里有点小生意,身边不缺姑娘,觉得未来就跟苏州河的水一样,哗啦啦淌着金光。
可这操蛋的生活,翻脸比翻书还快。
被人坑,被信任的人捅刀子,一夜之间,从有点儿小钱的“林老板”,变成了兜比脸还干净、还背着一屁股烂账的“林负翁”。爱情?哈,那玩意儿跟我的钱包一样,瘪得透风。
苏州是待不下去了,每个角落都他妈像在抽我耳光。
跑吧,像条丧家之犬。
BJ太大,太冷,吸口气都带着钢镚儿的味儿,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像片烂叶子,被吹到了昆明,这地方他们说叫春城,四季如春?行,就当找个暖和点的坟头缓缓。
在翠湖边一个快散架的老楼顶,我租了个鸽子笼。
便宜,安静(相对),还有个巴掌大的露台能让我对着湖抽根闷烟。
房东张姨是个热心肠的本地老太太,絮叨得能让人耳朵起茧子。她说:“对门是我侄女,叫苏晚,安静得很,在搞点艺术的事,你们年轻人好相处……”
安静?放屁。
搬进去头一晚,我就听见了。
不是电视声,不是吵架,是他妈压抑到极点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像只被踩断了腿的猫在呜咽,从对门那扇紧闭的门缝里钻出来。
在这温吞吞的春城夜里,听得人心里发毛。那姑娘,就是苏晚。
紧接着是泉州。
为了躲债,也为了找条活路,我跟着个不靠谱的兄弟跑船去了。
古港的空气里都是咸腥的海味和历史发霉的味道。
住在西街深巷吱呀作响的骑楼里,隔壁住着个弹南音的女人,叫陈汐。
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被海浪冲上岸的礁石,沉默,冰冷,带着海风都吹不散的沉重。
河北那个冬天,真他妈冷。
在一个被时代吐出来的老厂区,我干着最苦的力气活,手指头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住的是四面漏风的筒子楼,隔壁是个在废弃车间里吼摇滚的姑娘,沈默。
她嗓子哑得像砂纸,眼神里烧着火,也淬着冰。
她砸吉他的声音,比我砸过的酒瓶子还响。
最后,像他妈被命运的狗链子又拽回了北京。
胡同还是那么挤,那么吵。
房东把杂物间租出去了,新来的女房客叫黎露,画画的?或者别的什么?一身名牌,香水味能熏死苍蝇,看人永远用眼角。精致得像个假人。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晚上,她浑身湿透冲回来,被我撞见,那双漂亮眼睛里,是跟我一样的、被生活揍趴下后的茫然和死寂。然后,她问了我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海吗?”
操!老子见过凌晨四点的烧烤摊、讨债的凶脸、医院惨白的灯,就是没见过海!可这句话,像根带倒刺的钩子,扎进肉里就拔不出来了。
昆明、泉州、河北、BJ。
苏晚、陈汐、沈默、黎露。
四个城市,四个屋檐下,四个二十六岁的女人。
她们都他妈像一本本写满密码的破书,藏着各自的伤,背着各自的债,活成一座座孤岛。
我,林屿,一个自身难保的烂人,像条野狗一样在她们的世界边缘瞎转悠。
靠近?取暖?别逗了,我他妈自己还一身虱子。
可有时候,在那些漏雨的屋檐下,在那些弥漫着廉价烟味和绝望的深夜里,在那些猝不及防撞见的脆弱眼神里……我这条野狗,好像闻到了同类的味道。她们的秘密像一片片深不见底的“海”,而我这条破船,能他妈驶向哪里?
一个烂人的漂泊,和四座城里,那些同样在泥里打滚、在夜里舔伤的女人们的故事。没什么救赎,只有一点真实的狼狈,和一点在绝望里死撑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BJ的雨,下得跟他妈天漏了似的。
不是那种江南的绵绵细雨,是砸在脸上生疼的雹子,混着冰碴子,还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和汽车尾气的臭。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胡同低矮的屋顶上、坑洼的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瞬间就汇成了小河,裹着烂菜叶子、烟屁股,往更低的洼地里灌。
我缩在“家”里——如果这他妈也能叫家的话。一个位于南城胡同深处大杂院里,不足十平米的西厢房。墙皮跟得了牛皮癣似的,东掉一块西掉一块。窗户关不严实,冷风夹着水汽飕飕地往里钻。屋里一股子霉味、泡面味,还有我身上几天没洗的汗馊味,混合发酵,闻着都上头。
我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行军床上,手里捏着最后半瓶最便宜的“二锅头”。瓶口对着嘴,半天也没倒进去一滴。不是舍不得,是胃里翻江倒海,实在灌不下去了。电视?早他妈当废品卖了换饭钱了。手机?欠费停机,跟块板砖没区别。
脑子里嗡嗡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开演唱会。周薇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王胖子那副油腻腻的、假惺惺的笑,还有网上那些血红的、刺眼的“骗子!”“欠债不还!”的帖子……轮番轰炸。
“操!”我低吼一声,猛地抬手想把酒瓶子砸墙上,胳膊抡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了。砸了?砸了还得扫,扫把也得花钱买。算了,省点力气吧。最后一点力气,是用来喘气的。
我林屿,阳子,混到今天这份上,真他妈是个天大的笑话。在苏州那会儿,跟人合伙搞了个小装修公司,起早贪黑,累得跟孙子似的,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攒下点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结果呢?最信任的“兄弟”卷了工程款跑路了,留下一屁股烂账和一堆烂尾的破事儿。债主天天堵门,电话打爆,泼油漆,写大字报……啥下三滥的招都用上了。周薇?我他妈还当她是我落难时的光,结果呢?钱没了,人也没影了,临走还顺走了我那块唯一值点钱的破表。
跑吧。像条丧家之犬,灰溜溜地滚出了苏州。以为BJ大,机会多,能喘口气,东山再起?放屁!这地方就是个巨大的绞肉机。没学历,没背景,背着“老赖”的名声,正经工作?门儿都没有。只能打点零工,搬砖、送外卖、后厨打杂……挣那仨瓜俩枣,还不够还利息的零头。住在这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地方,吃着最便宜的泡面,抽着最劣质的烟,喝着最烧心的酒。什么叫绝望?就是他妈看着日子一天天往下出溜,连个抓手都找不到!
“轰隆——!”一个炸雷就在头顶响起,震得破窗户玻璃嗡嗡直抖。紧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黑沉沉的天空,瞬间照亮了我这狗窝一样的屋子,也照亮了我那张胡子拉碴、写满了“失败”二字的鬼脸。
就在这时,院门那边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开了。
紧接着,一串急促、慌乱,还带着点踉跄的高跟鞋声,“哒哒哒哒”地冲进了院子,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雷声里显得格外刺耳。
谁他妈这时候跑回来?我皱着眉,趿拉着破拖鞋,挪到那扇漏风的窗户边,撩开油腻腻的窗帘一角往外瞅。
院子里一片白茫茫的水雾。一个高挑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往北屋跑——那是房东太太堆杂物的屋子,听说最近也租出去了。
是个女的。
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件看着就他妈不便宜的米白色风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还算不错的曲线,可惜现在只显得无比狼狈。长发糊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长长的、硬邦邦的画筒,跟抱着救命稻草似的。脚上的高跟鞋在湿滑的石板地上直打滑,好几次差点摔倒。
她冲到北屋门口,手忙脚乱地掏钥匙。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往下流,她胡乱抹了一把,动作又急又躁。
就在她捅锁眼的当口,可能是我这边窗户透出的那点昏黄灯光晃了她一下,她猛地一抬头,视线隔着雨帘和脏玻璃,跟我撞了个正着!
操!
那双眼睛……真他妈漂亮!眼尾微微上挑,像带着钩子。可那眼神……空洞,疲惫,深得像个黑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但就在跟我对视的那零点一秒,我清晰地看到,那黑洞深处,“唰”地一下闪过一种极度的惊恐和脆弱,快得跟幻觉似的。下一秒,一堵冰冷、坚硬、厚得跟城墙似的防备墙就“轰”地砌了起来!那眼神瞬间变得像刀子,又冷又利,带着“再看老子就剜了你”的警告。
老子什么没见过?泼妇骂街,债主砍人,都没怵过。可这女人这一眼,愣是让我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松开了撩窗帘的手。
等我再凑过去看时,只听见“嘭”的一声闷响。北屋那扇破木门已经死死关上了。
院子里只剩下哗啦啦的暴雨声,还有那女人留在空气里的一丝极淡、极冷的香味儿——有点像松树,混着雨水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上等人”的疏离味儿。
我杵在窗边,手里还攥着那半瓶二锅头,冰凉的瓶身硌着手心。刚才那一眼,那瞬间的脆弱和冰冷的防备,还有那身跟这破胡同格格不入的装扮……操,这女人,有故事。而且,八成不是什么阳光明媚的好故事。
我灌了一大口劣质白酒,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稍微驱散了一点刚才那一眼带来的寒意。脑子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张女人的脸。在河北保定那个冻死人的冬天,在筒子楼冰冷的公共水房里,我见过类似的眼神。
那女人叫沈默。人如其名,一天到晚屁都不放一个。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胡乱扎着,脸上灰扑扑的,手上全是冻裂的口子。她在附近一个由旧车间改的破酒吧唱歌,唱他妈的摇滚,嗓子哑得跟破锣似的。有次我半夜撒尿,撞见她收工回来,也是浑身湿透(大概是雪水),抱着她那把破吉他,眼神空洞地靠在冰冷的铁皮门上,那样子,跟刚才雨里那女人像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被生活揍狠了,揍懵了的样儿。
酒劲儿有点上头,耳朵里嗡嗡的。外头的雨声、雷声好像小了点,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妈脑子里响起来了——是哭声。刚到昆明那晚,对门传来的,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那个叫苏晚的姑娘,张姨嘴里“安静得很”的侄女。她抱着盆破茉莉花,眼神也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这他妈到底怎么了?怎么走哪儿都能撞上这种浑身是伤的女人?
还有泉州……那个叫陈汐的,在西街深巷里弹南音的女人。总是一身旧旗袍,坐在幽暗的老厝茶馆角落里,抱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弹。看人的眼神,像隔着千山万水,沉静得像古井里的水,可那水底下,他妈的又藏着多少暗流?她跟人说话也少,声音低低的,带着闽南的软糯,却没什么温度。
“哗啦——!”一声巨响把我从乱七八糟的回忆里拽了回来。
操!是院子东南角!那地方地势低,平时就爱积水。这会儿雨水混着泥浆,正打着旋儿往房东堆破烂的一个小隔间里猛灌!眼看就要淹进去了。
几乎是同时,“吱呀”一声,北屋的门开了。
黎露又出来了。换了身干衣服,深灰色的丝绸料子,看着就滑溜。脸上的水擦干了,还抹了点粉,可那眼底的乌青和那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盖都盖不住。她看着那汹涌灌水的隔间,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着急,往前挪了半步,又停住,那表情复杂的很。
就在这时候,头顶上连接东西厢房那窄过道的破瓦檐,估计是被雨水泡酥了,咔嚓一声脆响!一大片瓦连带着兜着的雨水,跟个小瀑布似的,正正对准站在北屋门口、进退两难的黎露,兜头浇了下来!
黎露显然没料到这出,整个人都僵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连躲都忘了。
行动快过脑子!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沈默、苏晚、陈汐那些破碎的影子在脑子里闪的?也可能是纯粹的下意识?总之,我操起门后挂着的一条又厚又糙的旧毛巾——平时擦脚擦头都用它,几步就蹿进了雨里!冰冷的雨水瞬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冲到黎露面前,就在那水柱子要拍她脸上的前一秒,我胳膊一抡,把毛巾猛地抖开,像他妈撑开一面破盾牌,挡在了她头顶!
“哗——!”冰凉刺骨的水重重砸在毛巾上,水花四溅,打湿了我俩的胳膊和衣服。大部分水被拦住了。
狭窄的过道,我俩离得贼近。她身上那股子冷冽的雪松香水味混着雨水,直往我鼻子里钻。黎露显然被我这一下整懵了,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一缩,脊背“咚”地撞在门框上。她抬起头,那双漂亮但此刻只剩下惊愕和死寂的眼睛,直勾勾地撞进我眼里。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眉毛往下淌,流进嘴里,又苦又涩。我举着湿透沉重的毛巾,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里没啥关心,也没探究,就他妈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麻木和了然——老子也被生活这么浇过,浇得透透的。
黎露也看着我。时间好像他妈卡壳了。胡同里的吵闹,雨声,隔壁小孩的哭嚎……全都消失了。就剩下头顶水砸毛巾的闷响,还有我俩之间这死一样的沉默,冷得跟冰窖似的。
她眼里那层冰壳子,好像被我这莽撞又粗糙的举动,撞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那股子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脆弱,再也藏不住了,一点点从她精致的伪装里渗出来。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轰隆——!!!”
一道比刚才更亮、更近的闪电,像条发疯的银蛇撕裂了黑沉沉的天幕,紧跟着就是一声能把人耳膜震碎的炸雷!整个大杂院都跟着抖了三抖!
黎露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电流击中。借着那瞬间惨白刺眼的光,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眼中那层强撑的、精致的伪装,在这声惊雷里,彻底碎成了渣!只剩下被雨水和绝望冲刷后的一片空白,一片死灰。
她抬起手,不是接毛巾,而是死死地、用力地攥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像要抠进肉里。好像那雷不是劈在天上,是直接劈在了她心窝子里!
雷声的余音还在胡同里嗡嗡作响。
黎露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抖得不成样子。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却像根冰锥子,狠狠扎进我耳朵里:
“你……”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茫然地掠过我身后汹涌的雨幕,又好像穿透了这破败的胡同、厚重的乌云,望向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漆黑冰冷的深渊。
“……见过凌晨四点的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