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巷口处,穿着儒衫背后背着竹笼子的少年,颇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面前几人。
方才走出豆腐坊,便瞧见这几个江湖人凑到一块儿,在那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张识真那女童身旁的道士,莫非是她的师尊?’
可这道士瞧着模样,却少了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多了几分市侩猥琐之意,也不太正经,有点不像张识真口中的得道高人。
“张真人又来找小石头去玩了?”
顾北朝着女童打了声招呼。
张识真愣了一下,感受着腰间被上玄真人大手一推,当即便反应了过来,点头应道:
“是来找小石头的。”
顾北同张识真寒暄了几声,时间也不早了,眼瞅着要耽搁上课的时间,便冲着张识真和卢萧笙摆了摆手,沿着官道一路朝着老龙城书院的方向小跑过去。
瞧着背竹笼的少年身影逐渐走远,上玄真人的脸上便生出了几分狐疑之色,凑到了张识真的耳朵眼儿,小声嘀咕道:
“徒弟,你确定是这少年?为师怎么感觉不像啊......”
这少年一身根骨极差,周遭也并无什么神异道韵,就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少年郎,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大气数之人。
“他就是小石头口中的阿北哥。”
张识真瞧着师傅的表情,当即撅了撅小嘴。
若非这少年看上去资质鲁钝,自己怎么可能错过了那一碗鱼汤面?
上玄真人捋着胡子,琢磨了一会儿,随即瞧着依旧挡在眼巴前儿的卢萧笙,哼了一声,摆起了架子道:
“没听到我徒弟认识那少年?快点让路,让我师徒二人进巷子。”
卢萧笙瞧着上玄真人这老道,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棒槌。
狐假虎威见得多了,师傅借着徒弟的光耍威风,倒还真活久见。
他晃了晃臂膀,一脸戏谑的瞧着道人:
“你徒弟识得那小公子,是她的气数,自然是可以进去。”
“但你不行。”
上玄真人当即便吹胡子瞪眼,不满,忍不住大叫起来:
“凭什么?”
卢萧笙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嘲讽的意味,幽幽开口道:
“凭什么?你能遇到我挡路,就说明你福气不够呗,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啊......”
上玄真人脸色一阵青白,口中不断引经据典什么知乎者也,可对着个江湖武夫不亚于对牛弹琴,半点反馈也没,瞧着自己更像个傻子......
终是气不过,上玄真人小眼睛转悠了一下,将张识真招呼到了跟前儿,耳语了几番。
张识真小脸认真的点了点头,便朝着小石头家跑去。
......
顾北穿街过巷,一路小跑到了城东巷子口。
说是书院,实际上就是城北的一处小院,一个姓吴的夫子开的私塾。
门口有一排东倒西歪的老旧栅栏,教书的是个外乡人,不少凑不起学费的穷苦少年,经常蹲在墙角偷听。那夫子人倒是不错,对那些“蹭读书蹭蒙学”的孩子,也不呵斥拦阻,任由他们在角落里听。
私塾院子里,有一棵枯死了有些年头的桃树,要说这桃树也算大有来头。
十几年前,每逢三月桃花开时,整个巷子都会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桃香,有风微降时,更是会荡起一片落红雨飞,点缀着整个院落。
后来,不知何等原因,一道‘天雷’突兀地炸响,这桃树不再开花,曾经遒劲的枝干,皆是化作焦炭......
桃树枯死了。
这桃树也不遮荫,吴夫子就喜欢坐在树下长板凳上自己和自己下棋。
顾北将视线从枯桃上移开,跨过了门槛,不大的房间内已经坐满了少年。
这些人顾北认得,大多是老龙城内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住在杏花巷的泥腿子也来上学的,牛蛋儿走后,就剩下顾北一个了。
“阿北哥你来了?”
“阿北哥!听说你前天钓鱼去了?我娘不让我出城,啥时候能偷偷带我钓鱼啊!”
顾北较之同龄人来说懂得多,夫子也对其另眼相看,因此在这群少年郎眼中,并不在乎其泥腿子出身,人缘极好。
瞧着顾北走进,便是一股脑儿的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开口。
许是羡慕顾北人缘好,一个名叫沈峰的少年有些羡慕嫉妒,翘着二郎腿,趾高气昂的开口道:
“我昨天遇上了位得道真人,人家乃是五老观三十八代掌门,深得道家传承,瞧见我根骨好,开口就要收我为徒弟,我爹正琢磨着要不要我跟着吃苦,毕竟我可是沈家独苗......”
沈峰话音落下,却是瞧见另一名叫王阳的少年一脸狐疑的瞧着他:
“你说的那五老观真人,我也遇见了,他也说我根骨好,但我拐弯儿就碰见个江湖大侠,他跟我说那老牛鼻子老道本事没有,就会吹牛,根本就不是啥高人......”
闻言,沈峰脸色当即就变了,指着王阳脸燥的通红:
“胡说八道!你就羡慕我有机缘在身,你自己没被高人看上,嫉妒我就出言诋毁!”
瞧着这群少年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自己,沈峰少年心性当即就坐不住,瞪大眼睛道:
“哼!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穷苦命,哪怕有福气进了家门也兜不住!”
“过两天,我远房表姐‘沈墨殊’就要带着商队来老龙城开一家酒楼,沈氏商行听说过没?大夏第一商行!我表姐可是沈老板的独女千金!”
“你们要是现在讨好我,保不准我还能领你们见见世面。”
沈峰话语刚落下,王阳有些讶然地开口道:
“大夏首富沈万三的独女?怎么会来这么个穷乡僻壤之地?”
“不过话说回来,我表叔好像从青阳派下山回来祭祖了,听他意思好像也要在老龙城呆些日子,这几天可真热闹。”
听着这群少年争辩,顾北心思却是活络了起来,一时间心中浮想联翩。
这段时间城中的江湖人却是多的离谱,若真如沈峰所言,那首富独女近来都要来老龙城,那城中定然有大事发生!
保不准就是什么奇物现世,或者老龙城论剑,各大门派齐聚光明顶之类的大事件。
届时,如此多的高人云集,没准儿就有哪个慧眼看上自己,若收下自己为徒弟,那习武的事儿不就有了着落?
倒是那五老观的真人,不知道同张识真的师尊是不是一个人,看来得找个机会接触问问。
就在顾北心中琢磨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声重‘咳’,接着,便是见到吴夫子走了进来。
道一声肃静后,私塾内的一众少年就消停了下来,各自落座。
吴夫子看着有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目清癯,笑容可亲,倒是没有寻常教书先生的那股子柔弱劲儿,给人的感觉颇有些仙骨道风,挥手举止间自有书卷之气横生。
吴夫子已经在老龙城教书育人了十七年,顾北曾听街坊邻居说过,这先生是个外来户,应该是中原那边过来的。
刚来的时候气派很大,不像平常百姓,倒像是官宦人家出身,就连县令都对其客气有加。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后,老人除了身上的书卷气,就再也看不出半点当初模样。
吴夫子环视了一圈,瞧着学生都来了,吴夫子便是开口道:
“今日授课内容为君子六艺的丹青。”
“丹青大致分为工笔和写意两种,而其中无论哪种,最重要的便是下笔,运笔,更多的是经年累月所积攒的肌肉记忆。”
“若是通晓这些,掌握了笔尖墨汁的湿干,下笔的力度,晕染的厚度......”
吴夫子在台上讲的吐沫口水横飞,台下少年却是神态各异,不少搞些小动作......
顾北也不掺和,只是对着面前的宣纸,临摹作画。
【画技:(10.7/100) 0.1exp】
【......】
因为夫子丹青课上的并不多,几年过去,经验值也方堪堪涨到这儿。
不过较之其他钓鱼烹饪一类,似乎这画技,也没有中级高级之分,比较容易点满。
......
吴夫子的话讲的差不多了,便在面前摊开画卷儿,开口道:
“今早老夫临摹了一番院中枯树。”
“同诸位学子聚集于此地,闲情雅致,老夫今日兴致颇高,就想请诸位共同作画,为这本为枯木的桃树,点上几分新叶生机!”
“诸位觉得如何?”
话语落下,当即便引起了一众少年兴趣。
随即便一个个凑到画卷跟前儿打量着,画上枯木以重墨泼洒,不过是寥寥数笔勾勒,便是映入眼帘,枝干虬结,以干墨散豪毛糙点,便将苍劲的枯干刻画的栩栩如生。
墨色刚凝不久,一切皆是清新。
画卷的最上端,则是以草书着墨五个大字:
【童趣枯木老桃图】
“老师,若是学生着墨毁了这画怎么办?”
“就是,就是——”
一众少年七嘴八舌的开口,吴夫子嘴角噙着笑意,看向四周,却不见一人上前持笔点,摇了摇头,继续道:
“既然诸位无人上前,那老夫就率先添上一笔.”
说罢,自持着毛笔,于其中一根枯枝上,点了一笔稚嫩新叶。
“诸位来吧——”
吴夫子淡笑着,将笔搁置在了一旁,望着台下一众少年郎。
学生们顿时乱糟糟的,你推我搡,终于一位少年大着胆子走上前,小心翼翼道:
“那老师,学生就为这画添上一笔?”
“去吧——”
吴夫子笑着点头。
少年持着毛笔小心翼翼地染上了一叶,丑陋粗糙的墨汁就粘在了这副画卷之上。
“老师......”
那少年有些赧颜的放下了笔。
“哈哈哈,无妨,就是讨个乐子!所有人都来!”
见到少年果真没有被夫子追究什么,学生自然是乐了起来,一个个纷纷是走上前,在那画卷上点着新叶。
此间,热闹非凡,一片其乐融融。
吴夫子欣慰的望着眼前一幕,心中趣味乐在其中。
轮到顾北,他也手持着毛笔,打量着这画卷上的枯桃,随后便在其中最下面的枝干上,点下一笔后落座。
吴夫子正瞧着这群少年郎轮流着墨,便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夫子在授课?看来是某来的不是时候了。”
一道略有几分妩媚的声音响起,门帘被掀开,一名女子走入其中。
刹那间,惊得一众少年郎皆是屏住呼吸,瞳孔中满是热意的看着来人,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老龙城这小地方,能见到如此风华绝代的丽人吧。
顾北眼热,也跟着多瞧了女子几眼。
鲜少能得见样貌比之阿姐也不遑多让的女人,这人什么来头?
吴夫子瞧着来人如此不守礼法,眉头有些不悦,起身朝着一众少年挥了挥手道:
“今日授课就这里吧。”
顾北咂巴了一下嘴角,还想看热闹的。
但这吴夫子这般说了,也没啥理由留在这儿,当即便是背上竹笼子朝着杏花巷的方向走去。
......
房间内,便只剩下了女人和吴夫子。
女人毫不客气的拽了把椅子坐下,挑了挑惊心动魄的眉眼:
“吴侍郎倒是悠闲,还带起了学生,这么清闲,倒不如把精力多放在朝廷造册上,这么久了也不见消息。”
吴夫子神色不悦开口道:
“造册进度也不关圣女的事儿吧,怎么有心思跑老夫这儿来?”
女人玩味一笑,拄着脸颊道:
“昨儿闹那么大动静,我不来老龙城才是怪事。”
“倒卷的龙鳞勾勾云,聚了半城的龙气,此等意象,多半是应运之子出世了,吴侍郎倒真坐的住。”
吴夫子皱了皱眉头,放下手中茶碗开口道:
“这事儿跟老夫有什么关系,反倒搅了学生的课业。”
女人身子坐直,伸了个懒腰,随即起身开口道:
“我食仙教当初帮朝廷做事儿,猎鹰啄鹿背了江湖那么大的恶名,如今近乎到了江湖人人喊打喊杀的地步,还不是因为朝廷许了份承诺?允我教一位运道之子?”
“吴侍郎在老龙城呆了十七年,造册不会没有丝毫进展吧?”
吴夫子面无表情的看着女人,沉默了一会儿道:
“朝老夫要人?”
“不然?我来侍郎这儿听课吗?”
女人收了妩媚的表情,淡淡开口道。
“这么多年,也该兑现了。”
吴夫子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望着学生着墨快要将整张画卷铺满的‘新叶’,也没有言语,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忽然间,一道过堂风拂过,清风所过之处,依稀夹杂着淡淡的桃香,弥漫——
吴夫子面容生出几分疑惑,继而循着香气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瞳孔却是猛地一缩。
“嗯?”
风悠悠然吹过,窗外院子内那颗枯死多年的桃树枝干上,先是冒出了一个骨朵儿。
“哚——”
继而,那颗骨朵儿竟是冒出了一叶新芽。
日头灼灼,洒下金光斑驳了院间。
见此这一幕,吴夫子的猛地从太师椅上坐了起来,一改此前斯文先生的风度,愣神的望着窗外桃树。
继而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回过身来,望着面前的画卷。
其中最下面枝干上的一笔淡墨,恰应着院外枯桃新芽。
这一点墨。
活了枯桃。
吴夫子伸手仔细的摸索着画卷,浑身上下颤抖,若星的眸子骤然之间闪过了一丝热切的光亮,喃喃自语道:
“这一笔......是哪位学生所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