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青纱影与稻粱谋
马蹄扬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尽,村口的老槐树影子已在土路上拉得细长。被解救的青壮们围着散落的钱袋唏嘘不已,那队隋军像是被戳破的脓疱,蔫头耷脑地牵着空马往官道另一头退去,临走前队正那怨毒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林越后颈发紧。
“还不快些回家!莫要在此逗留!”阿爷拄着拐杖颤声催促,方才的变故让他本就佝偻的背脊更弯了些。小丫鬟扶着林越往屋里走,他却站在门口,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出神——那匹白马踏碎夕阳的剪影,像一道刻进他视网膜的印记。
“郎君在看什么?”小丫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空荡荡的土路尽头浮着层橘红的暮霭。
林越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粗布——刚才少女掷钱袋时,有一枚铜钱滚落到他脚边,他趁人不注意捡了起来。那不是常见的隋五铢,钱体更厚重些,正面铸着怪异的缠枝莲纹,背面却刻着个极小的“李”字。
“没什么。”他将铜钱悄悄握紧,凉意透过指缝渗进掌心,“阿爷,刚才那位姑娘……”
“嘘!”阿爷慌忙捂住他的嘴,警惕地望了望门外,压低声音道,“乱世之中,莫问来路!能救咱们一次,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悸,“快进屋,把门关好,夜里别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风声。林越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摊开手掌。那枚铜钱在跳跃的灯花下泛着青幽的光,缠枝莲纹刻得极为精细,莲瓣脉络清晰,倒像是官铸的样钱,却又透着几分隐秘的意味。
“李……”他低声念着这个姓氏,心脏猛地一跳。大业九年,姓李,又有如此身手和胆识的少女……难道真的是她?
历史课本里的平阳昭公主,李渊的三女儿,后来组建娘子军、为大唐开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奇女子。可现在,李渊还在太原做他的太原留守,尚未起兵,她怎么会出现在泾阳?
“越儿,在想什么?”阿爷端来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麦麸粥,“先把这个喝了,明日阿爷再去邻村看看,或许能赊些粟米回来。”
看着老人鬓角新添的白发,林越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咽了回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考证历史人物,而是活下去。他接过粥碗,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胃里的空落落。
“阿爷,”林越放下碗,目光落在墙角堆放的农具上,“今年的地……真的没指望了吗?”
阿爷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粗糙的手掌抚过他额角的绷带:“春旱之后又是虫灾,渠里的水早被上游的豪强占了去。官府的租税,还有那该死的辽饷……”老人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越儿,阿爷对不住你,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林越心里一酸,拍了拍阿爷的手背:“阿爷,别难过。办法总会有的。”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明天,我去县城看看。”
“不行!”阿爷立刻反对,“你伤刚好,再说县城里兵荒马乱的……”
“正因为兵荒马乱,才要去看看。”林越打断他,眼神坚定,“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县城里或许有粮商,或许……能打听到些别的门路。”他没有说破,心里却有了计较——既然知道历史走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阿爷饿死在这乱世之初。他需要钱,需要粮食,甚至需要武器。
第二天一早,林越不顾阿爷和小丫鬟的劝阻,揣着那枚铜钱和身上仅有的几文钱,往县城走去。泾阳县城不大,夯土城墙有些地方已经坍塌,城门洞下挤满了面黄肌瘦的灾民,几个兵丁有气无力地盘查着过往行人。
林越混在人群中进城,刚走到主街,就被一阵喧嚣吸引。只见街角围着一群人,中间一个穿绸裹缎的胖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旁边的伙计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高价收购旧铁器、破铜烂铁”。
“这年头,还有人收破烂?”林越心中一动,挤过去听。
那胖子见人多了,嗓门更大了:“……不管是犁头锄头,还是破锅烂盆,只要是铁的铜的,都拿来换钱!十文一斤!十文一斤!”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有人心动,却又舍不得:“家里的犁头还能用呢,卖了拿什么种地?”
“种地?”旁边一个老汉苦笑道,“地都快旱死了,留着犁头能当饭吃?”
林越却听出了门道。大业九年,杨玄感之乱虽已平定,但各地的反隋势力正在暗中积蓄力量。收购旧铁器,只有一个可能——熔了造兵器!
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心里却飞快地盘算起来。收购废铁的,多半是某个起义军的外围据点。如果能搭上这条线,或许不仅能换钱买粮,还能找到一条生路。
但他现在一穷二白,凭什么让人家相信他?
林越皱着眉,漫无目的地在县城里走着。街边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米铺门口围着人,米价高得吓人,一小袋粟米就要几百文钱,是他们家一年的租税都换不来的。
走到西市边缘,他忽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抬头一看,是一家名为“回春堂”的药铺。药铺门口停着一辆精致的青布马车,车帘紧闭,旁边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腰里鼓鼓囊囊的,显然带着兵器。
这在小小的泾阳县,可有些反常。
林越装作路过,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车帘微微一动,露出一角青纱。
青纱!
他心中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难道是她?
就在这时,药铺的门开了,一个穿着儒雅的中年男子送出来一位客人。那客人头戴帷帽,面纱低垂,看不清容貌,但身姿挺拔,步履间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英气——正是昨日那位少女!
少女上了马车,家丁驱车缓缓离去。林越犹豫了一下,决定跟上。他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县城东北角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马车停在门口,少女下了车,家丁上前敲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看到少女,才赶紧让她进去,门又迅速关上了。
林越躲在街角的暗处,心脏怦怦直跳。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仔细观察着这座宅院,院墙很高,上面插着碎玻璃,显得有些戒备森严。门口没有任何标识,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民居,却又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就在他琢磨着要不要想办法进去看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越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短打、身材魁梧的汉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我……我路过,看看热闹。”林越连忙掩饰道。
汉子冷哼一声,向前逼近一步,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这地方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小子,我劝你少管闲事,赶紧滚!”
林越知道自己露了馅,再不走恐怕要惹麻烦。他点点头,假装害怕的样子,转身快步离开。
走了一段路,确定没有人跟上来,林越才停下脚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刚才那汉子的眼神,分明是见过血的,绝不是普通的家丁。
看来,这位神秘的少女,果然不简单。
她到底是谁?她在泾阳做什么?那座神秘的宅院,又是什么来头?
无数的疑问在林越脑海中盘旋。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刻着“李”字的铜钱,又想起少女腰间那柄快如闪电的短刀,一个大胆的猜测逐渐成形。
如果她真的是李秀宁,那么现在的她,应该正在为父亲李渊的起兵做准备。泾阳靠近大兴城,是关中要地,她出现在这里,很可能是在暗中联络反隋势力,或者筹集粮草兵器。
而刚才那家收购废铁的铺子,还有这座戒备森严的宅院,会不会都和她有关?
林越的心跳越来越快。如果能确认这一点,并且想办法接近她,或许他就能在这乱世之中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甚至……参与到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中去。
但他现在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怎么才能引起她的注意?
林越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回走。路过那间收购废铁的铺子时,他停下了脚步。或许,这就是一个突破口?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几文钱,又看了看铺子里堆积如山的废铁,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既然他们要铁,那他就想办法给他们弄铁!
林越握紧了拳头,转身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他记得来的路上,路过一片废弃的古战场,小时候原主的阿爷曾告诉他,那里埋着不少古代的兵器甲胄。虽然过去了几百年,或许还能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死马当活马医,总得试试!
夕阳西下,林越背着一捆从荒野里捡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箭头和几块残缺的甲片,再次来到了那家废铁铺前。
“喂,小子,你这破烂也想换钱?”伙计斜眼看着他,满脸不屑。
林越放下背上的东西,擦了擦汗:“十文一斤,说话算数吧?”
胖子闻声走了出来,踢了踢地上的甲片,眉头皱了起来:“这都是些什么破烂?锈成这样了,熔都不好熔。”
“好歹是铁不是?”林越故作镇定,“总比那些废锅烂盆强吧?”
胖子沉吟了一下,吩咐伙计:“称称看。”
伙计极不情愿地拿出秤来,称了一下:“三斤七两,算你四斤,四十文。”
四十文!林越心中一喜,这足够买一小袋粟米了!
他接过钱,正要离开,胖子却叫住了他:“小子,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林越心中一紧,面上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城外乱葬岗捡的呗,还能从哪儿来?”
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穿着破旧,一脸穷苦相,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便挥了挥手:“行了,赶紧走吧。”
林越揣着四十文钱,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县城。手里的铜钱沉甸甸的,不仅是买粮的希望,更是他在这个乱世中迈出的第一步。
回到林家坞,阿爷和小丫鬟看到他带回来的粟米,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越儿,你这钱……”阿爷捧着米袋,手都在发抖。
“阿爷,您别管了,先做饭吧,我都快饿死了。”林越笑着说道,心里却在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
四十文钱只能解一时之急,他需要更多的钱,更多的铁。而且,他必须想办法再次接近那位神秘的少女,确认她的身份。
夜里,林越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传来几声狼嚎,更显得这乱世的荒凉与危险。
他摸出那枚刻着“李”字的铜钱,在黑暗中反复摩挲。
李秀宁……如果真的是你,那么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林越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代,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主动出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
而那个神秘的少女,就是他目前看到的,唯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