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深处,空气永远滞涩粘稠,混杂着铁锈、陈年汗渍和霉菌的沉闷气味。头顶那排时明时灭的应急灯管,在斑驳的混凝土墙壁上投下不断扭曲、拉长的阴影,像一群无声蠕动的幽灵,窥视着这片仅存的人间角落。
这里是“铁穹”,我们挣扎求生的堡垒,也是我们背负的沉重囚笼。
避难所主厅中央,一个锈迹斑斑、边缘被高温烧灼得扭曲变形的大铁桶里,幽蓝色的火焰正不安分地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火光映亮了围在桶边七张紧绷、粗糙的脸庞。汗水和污垢在他们脸上刻画出深深的沟壑,眼神却像黑暗中打磨过的燧石,闪烁着某种近乎蛮横的坚韧。三年了,核冬天灰白色的死亡尘霾还覆盖着地表,我们七个异姓之人,像被命运随手丢弃的几颗顽石,竟在这片废土深处撞在一起,硬生生砸出了这点微弱的火星。
“喝了这碗血酒,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雷烈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带着金属摩擦般的粗粝。他端起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浑浊的酒液晃荡着,里面沉浮着几点刺目的猩红——那是我们各自割破掌心滴入的滚烫血液。他仰起脖子,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辛辣的酒液混着血腥气灌入喉咙,仿佛吞下了一团燃烧的炭火。
“干了!”我,陈默,第二个接过碗。碗沿还残留着雷烈掌心的热度,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液体入口,是劣质酒精的烧灼,是铁锈的腥涩,是汗水的咸苦,最终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一路灼烧进胃里。这灼热感像一条毒蛇,缠绕着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痛楚与承诺的重量。我把碗递给下一个人,目光扫过每一张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雷烈,曾经的工地力工,现在的暴躁机枪手;瘦猴,眼神贼溜的前飞贼;老炮,沉默寡言的退伍工兵;刀疤,脸上横着狰狞旧伤的狠角色;小五,机灵的技术宅;最后是老七,才十七岁,脸上稚气未脱,眼神却已硬得像块生铁。我们七人,七个姓氏,七种过往,此刻被这碗混着血的苦酒强行熔铸在一起,成了异姓骨肉。
“大哥!”老七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最后一个喝完,碗底重重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碎裂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看着我,火光在他瞳孔深处跳跃,那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像初生的幼兽仰望头狼。
我伸手,用力按在他瘦削却紧绷的肩头,骨头硌着掌心。“兄弟!”喉咙里滚出的两个字,重逾千斤。
就在这血誓方成的肃穆时刻,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从通往生活区的通道口传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三个身影裹挟着通道深处更浓重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闯入了火光摇曳的主厅。
为首的苏宛白,她原本白皙的脸庞在地下三年更添了几分不见日光的苍白,此刻却因焦急而染上薄红,像雪地里骤然绽放的梅花。她曾是医院里最温柔的护士,此刻秀气的眉头紧紧蹙着,快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陈默,库存盘完了。抗生素…只剩下最后两支。压缩饼干,按最低配给算,最多撑五天。”她递过来一块边缘磨损严重的写字板,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无数只噬咬希望的蚂蚁。
我接过板子,冰冷的塑料触感直透指尖。目光扫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食物、药品、能源……维系生命的绳索一根接一根地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水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更糟。”回答的是艾莉森。她混血的面孔轮廓深邃,此刻沾着几道新鲜的黑色油污,栗色的卷发随意挽起,露出修长脖颈上的一道旧伤疤。她手里拎着一个巴掌大小、布满复杂接口的黑色金属方块——净水系统的核心控制芯片。“刚刚又报错了,主控芯片彻底崩溃。过滤效能已经掉到临界点以下,出来的水…重金属和辐射残留严重超标,不能再喝了。”她的语气带着机械师特有的冷静,但眼神深处那抹疲惫和忧虑却藏不住。她是我们从一座废弃科研站救出来的,精通机械电子,是铁穹的“血管”工程师。
“操他妈的废土!”雷烈一拳狠狠砸在旁边堆放的金属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铁皮凹陷下去一大块。他额角青筋暴起,像几条扭曲的蚯蚓。
绝望的气息,比通道里涌来的冷风更快地弥漫开来,悄然侵蚀着刚刚被血酒点燃的温度。老七脸上那抹因结拜而生的光彩黯淡下去,他下意识地靠近了我一步,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力量。
我攥紧了手中的写字板,塑料边缘硌得掌心生疼。目光再次扫过围在火桶边的兄弟,扫过苏宛白忧虑的眼、艾莉森沾满油污的脸,还有站在稍后位置,一向温婉安静、此刻也紧抿着唇的林晚晴。生存的重压从未如此具体而狰狞地扼住每个人的咽喉。
“地上。”我抬起头,迎上所有投来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斩断了那片绝望的蔓延,“净水芯片,只有去地上找。我知道一个地方。”
空气瞬间凝固。地上。这两个字本身就像淬了毒的冰锥,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外面是辐射尘肆虐的焦土,是变异野兽游荡的猎场,是随时可能崩塌的危楼迷宫,更是那个在废土幸存者间口耳相传、令人闻之色变的代号——“医生”的势力范围。
“大哥,地上…太险了!”瘦猴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滑溜,此刻却透出掩饰不住的紧张,眼珠飞快地转动着,似乎在评估这趟生还的几率。
“险?”老炮闷哼一声,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磨得发亮的军刺柄,那是他从不离身的伙伴,“留在这里,渴死?饿死?病死?窝囊死?老子宁愿出去拼一把,被辐射照死,被怪物撕了,也比在这铁棺材里烂掉强!”
“医生…”刀疤冷冷地吐出那个代号,脸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扭曲,“那疯子…就是个人形天灾。”他曾在一次争夺物资时远远见过“医生”手下屠戮另一个小聚集点的场景,回来后就多了这道疤和更深的沉默。
争论在压抑的空气中激烈碰撞,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我沉默地听着,目光最终落在老七身上。他紧咬着下唇,脸色发白,但眼神里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近乎盲从的决绝。他看着我,等我说话。
我深吸一口气,地下浑浊的空气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灌入肺腑,灼烧着。
“怕,就留下。”我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铁板,清晰地压过所有争论,“留下,守着铁穹,守着女眷。想跟我出去拼条活路的,”我的目光逐一扫过雷烈、老炮、刀疤、瘦猴、小五,最后停在老七脸上,“我们兄弟,一起去。”
死寂。只有铁桶里火焰噼啪的爆响。
“妈的,干了!”雷烈第一个吼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火里,“大哥去哪,我雷烈跟到哪!”
“算我一个。”老炮闷声道。
“富贵险中求嘛…”瘦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精光。
刀疤没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按在了腰间的砍刀上。
“我…我也去!”老七挺直了单薄的胸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好。”我点头,转向苏宛白和艾莉森,“家里交给你们。看好家,等我们回来。”
苏宛白用力点头,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艾莉森则上前一步,快速地将那个故障的净水芯片塞进我随身的工具包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找到替代品,立刻检测型号。活着带回来。”
林晚晴站在稍远处,双手紧紧交握着,指节泛白,只无声地对我投来一个满含担忧与支持的眼神。
没有更多言语。装备是简陋而冰冷的:厚实的防辐射服散发着陈旧的橡胶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沉重的防护面罩让每一次呼吸都变得费力而潮湿,手里紧握的枪械和刀斧是仅有的依靠,粗糙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渗入皮肤,带来一种虚假的安全感。沉重的防爆门在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叹息,将铁穹内那点微弱的光亮和所有牵挂彻底隔绝。眼前展开的,是真正的炼狱图景。
天空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沉沉地压下来。刺骨的寒风卷着灰白色的尘埃,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刃,在断壁残垣间尖啸着穿梭。巨大的混凝土建筑残骸以各种扭曲怪异的姿态矗立着,像远古巨兽风化的骸骨,空洞的窗框如同黑洞洞的眼窝,冷漠地注视着这片死寂的大地。碎裂的玻璃渣、扭曲的钢筋、焦黑的瓦砾铺满了街道,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我们七人,像七粒渺小的尘埃,在这片浩劫后的废墟迷宫中艰难穿行。防辐射服摩擦发出的窸窣声、面罩里粗重的喘息声、靴子踩碎瓦砾的咔嚓声,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单调的伴奏。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神经绷紧到极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引发一阵致命的惊悸。老七紧挨着我,我能感觉到他年轻的身体在厚重防护服下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
目标点是一座废弃的大型工业电子厂仓库,代号“蜂巢”。据一份残缺的旧地图标记,那里曾是某种精密控制芯片的组装点。希望渺茫,但这是我们唯一知道的线索。
“蜂巢”的轮廓在灰蒙蒙的尘埃中逐渐显现,庞大而压抑。巨大的金属卷帘门扭曲变形,半垂着,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甜腥,令人作呕。
“小心点,这味道…不对劲。”老炮压低声音,警惕地嗅了嗅空气,握紧了手中的霰弹枪。
我们分散成扇形,借着巨大机械残骸的掩护,无声地潜入这座钢铁坟墓。仓库内部的空间高得惊人,光线从破碎的高处天窗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光柱中浮尘狂乱地舞动。巨大的自动化生产线早已锈死、崩塌,如同巨龙的骨架散落一地。冰冷的金属支架上凝结着厚厚的、色彩诡异的化学残留物。
“芯片库房应该在后面。”小五压低的声音在通讯器里响起,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他快速检查着手中一个闪烁不定的便携式辐射探测仪。
就在我们谨慎地向仓库深处推进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富有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某种诡异的秒表,穿透了厚重的防护面罩,钻进我的耳膜。
“听!”我猛地抬手示意。所有人瞬间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空气似乎凝固了。
那“滴答”声来自仓库深处一扇虚掩的厚重合金门后。门缝里,透出一点幽绿色的、不祥的光芒。
一种源自本能的、冰寒刺骨的警兆瞬间攫住了我。我无声地打出手势:雷烈、老炮左右掩护,瘦猴警戒后方,刀疤和小五随我向前,老七居中策应。
我们如同最老练的猎手,脚步无声地踩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一点点靠近那扇虚掩的门。化学药剂的味道在这里浓烈得令人窒息。我贴着冰冷粗糙的门壁,侧过头,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向内望去——
里面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个被强行改造出来的“实验室”。惨白的应急灯光下,空间中央矗立着数个一人多高的巨大玻璃罐,罐壁厚重浑浊,里面浸泡着难以名状的、扭曲肿胀的物体,隐约还能分辨出人形的轮廓,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融化的蓝紫色。粗大的、布满粘稠液滴的管线如同恶毒的触手,从罐顶延伸出来,连接着旁边几台闪烁着冰冷红绿指示灯的复杂仪器。仪器屏幕上,不断跳动着扭曲的波形和令人费解的数据流。
几个穿着同样白色防护服、但样式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人影在里面忙碌着。他们的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其中一人正小心翼翼地用一个特制的注射器,将一管散发着微弱幽蓝荧光的粘稠液体,注入一个较小的玻璃罐中。罐体里,一个模糊的、还在微微抽搐的人形物体猛地痉挛了一下,随即更剧烈地扭曲起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实验室角落,一个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他并未穿臃肿的防护服,而是身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色实验外套,里面是剪裁合体的深色衬衫。他背对着门口,姿态优雅地站在一台仪器前,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欣赏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数据流。他戴着白色的橡胶手套,此刻正用一块洁白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拭着,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医生”!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我的脊椎。关于他的传闻——变态的优雅、残忍的试验、无孔不入的毒气——在废土上如同瘟疫般传播。没想到,竟在这里,在这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巢穴中,亲眼撞见!
“撤!”我无声地用口型和手势下达命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绝对不能惊动他!我们如同受惊的壁虎,沿着来时的阴影,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动作向仓库入口退去。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次脚掌落下都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滴答…滴答…”那诡异的秒表声似乎就在耳边,越来越响。
就在我们即将退到仓库入口那扭曲的卷帘门下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如同玻璃珠落地的声音,在死寂的仓库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所有人瞬间僵住!时间仿佛凝固。
我猛地回头,心脏骤停。只见老七脸色煞白如纸,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一块锈蚀的金属格栅边缘,一小块松动的、不起眼的电子元件被他后退时无意中踢到,滚落下来,撞击在旁边的金属支架上,发出了那声致命的脆响!
完了!
死寂被瞬间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