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宫出来后,樊市人心里感觉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带着一种从精神到肉,从内里到外表的疲惫。
更多,是一种恶寒。
吕王后死了。
接下来,就是那四个孩子。
皇位真的这么重要?
樊市人坐上宦官为他准备好的马车,思考也随即停下。
那些事情想来做什么呢?
只会让自己更心烦。
天空中的雪飞得更多了。
文帝安排好了马车,送他和樊安托到甘泉山。
走出长安城后,便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天地银装素裹,道路两边全是施粥的草棚。
卖儿鬻女的情况便随处可见了。
历经久战后天下一统的大汉帝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富饶和强大。
战乱,兵祸,还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持续了很久。
“长安城里的勋贵人家,都在这里施粥。”樊安托似有所指地说道。
樊市人立刻扭头对着边上跟随前往甘泉山下的皇帝赐给别院的仆人道:
“吩咐下去,舞阳侯府也立刻派人过来施粥!”
“是,君侯!”
仆人立刻领命。
“阿兄,我们也买几个人吧!”樊安托建议道:“那边的人快饿死了,我们买了人,不算做坏事。”
他单手扯了扯遮住光头的厚绸缎,满眼期待地看着樊市人。
樊市人点头道:“车子走慢点,我在前边等你,你下去选,我们家里不缺粮食,按照规矩来说,现在能开多少荒地,那荒地都是我们的,你多买一些。”
说完这话,他又扭头吩咐道:“从侯府运大批的粮食到甘泉山下囤积起来。”
“诺!”
仆人的领命就像是得到了指令的机器人一样,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
樊市人也不喜欢这些皇帝赏赐的仆从。
这些人身上看不到鲜活的活人气息。
买一些人,能让这些人的家人有粮食熬过这个寒冬。
这种事情,对于买卖双方而言,都不是坏事。
樊市人把马车停在路边,立刻就有一群灾民围了过来,请求勋贵买走自己手边的小孩,或者是直接出卖自己为奴的。
护卫的仆从怒吼着扬起马鞭,甚至有人拔出剑来呵斥,这才吓走了这些人。
樊市人捏了一个雪球,朝着边上的仆人脸上砸了过去。
仆人立刻站直身子,仰着脸,做好了迎接樊市人下一个雪球的准备。
那个被雪球砸中脸的仆人,似乎将这个当做了一种君侯恩赐的荣耀。
樊市人很无语,又不好斥责,弟弟的手坏了,没法和他打雪仗。
新买的仆人,只怕亦是如此。
这些日子的晚上,他半夜醒来后,会分不清楚自己在监狱里,还是已经获得了相对的自由。
因为,在大牢里的时候,他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获得了自由。
于是,失眠成为了常态。
樊市人偶然想来,自己似乎需要个女人。
但是,他又不敢碰皇帝赏赐的那些婢女,总觉得这些人都是耳目。
自己主动出去找女人?
又不太合适。
全家死了那么多的人,自己刚从大牢里出来没多久,就去找女人。
这也不好。
樊市人走神的时候,其他的仆从很快生好了一堆火,搬来了石块铺上了一层熊皮。
樊市人坐在边上烤着火,扭头问边上的仆人道:
“侯府中钱粮几何?”
仆人躬身道:“君侯,自武侯始,侯府中的钱粮便已经取之不竭,用之不尽,无可估量也!”
武侯,那是樊哙的谥号。
樊市人自从走出监狱后,就没考虑过钱粮的问题,但如今看着这些百姓的卖儿鬻女的惨状,还是很受触动。
“让安托去买一些稚子和妇人。”
仆从应了一声,便匆匆去寻找在海量人潮中的樊安托。
至于为什么买妇人和稚子,仆从哪敢问啊?
侯府的钱粮用不完,留着干嘛?
樊市人没有达则兼济天下的广阔胸襟,但是看到了,总觉得自己应该管一下才是。
为什么不买男丁?
也很简单。
周勃肯定在盯着自己犯错。
买男丁,又是在远离长安城的甘泉山?
这太容易给扣上一个养私兵,意欲谋反的帽子了。
至于养稚子和走投无路的妇人。
那么,天下人都会称赞自己的仁慈。
这个时代,名声很重要。
想要让周勃对自己放松警惕,那总要做一些打球时候的假动作才行。
至于能不能骗得过去?
自己买一些稚子和妇人,说自己要造反?
谁信?
从古到今有谁凭借妇人和稚子造反成功的?
“市人!”
正在樊市人心中盘算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
樊市人扭头看去,自己在这个世界应该没什么熟人才对吧?
“阿胜!”
来人孔武有力,和斩下孙翁头颅的周勃,有五六分神似,正是周勃的长子——周胜之。
“我以为你伤了脑子,认不出我来了呢!”周胜之走上前来,蹲在火堆边上,笑嘻嘻的看着樊市人。
大家伙以前都是沛县的孩子,总归也有十几二十年的情分在。
至于父辈们,那更是同生共死过。
所以,两人不仅是朋友,更是挚交。
可是,仔细想来如今却颇带着几分物是人非的感觉。
“额……当时太乱了,我有心也做不到,而且……”周胜之脸上带着惭愧。
樊市人知道他说的是前身的妻儿。
“她们葬在了什么地方?”
樊市人轻声问道。
“这个我也不知道,连你阿兄……”周胜之脸上露出愧色:“我也不清楚,我阿父不准我问,朝廷上连史官都不敢记载。”
这个“阿兄”,是樊哙的嫡长子,第二任舞阳侯樊伉。
樊市人轻叹一口气:“阿胜,他们当真全死了?”
周胜之表情凝重地点头:“你能活下来,也是因为你阿母不是吕氏的人,否则……”
这个阿母不是吕氏的人,樊市人也懂。
他和樊安托是一母所生,是樊哙的另外一个小妾生的。
两人能活下来,却是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吕氏的血脉。
而樊伉是吕媭亲子,所以必须死。
“也罢,真死了最好,莫要在什么地方活受罪,比什么都强。”
“那是……那是……”周胜之脸上满是愧色:“我听着阿父说,甘泉山那边……以前是秦王修建的宫室,前些年打仗的时候,毁坏了一些,后来又重新修建做了别院,那边……那边挺好!”
“阿胜,我们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玩,你我都很了解彼此,做不了的事情,就不要勉强。”
樊市人微微笑着提点了一句。
周勃真是个老狐狸,放出自己的儿子来试探自己。
有意思。
让你的长子来,有什么用?
何不如放出未来名震天下的二子周亚夫来试探自己,岂非更务实一些?
“市人,我感觉你有点陌生啊!”周胜之尴尬的笑着挠头。
以前的樊市人,哪有这么聪明?
“任谁历经了我这些事情,都会发生一些改变的。”
樊市人已经为自己的反差想好了借口,而且还是任谁也无法戳穿的借口。
“是……是这样!”周胜之没想到自己暴露得这么快,他捏了个雪球,在烤火发热的掌心里冒着热气。
“市人,我会来看你的……”他似乎害怕樊市人误会,改变了一下口吻道:“父辈们的事情,我们管不了,也没法管,但我还是一直都认你这个兄弟的。”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樊市人眼前只有一个画面。
人头的嘴巴裂开着,露出一口缺了门牙的黄齿。
“我们家不欢迎你们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