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父丧子继
第一节:父丧
宋朝景德年间,汴京的早春仍带着几分料峭寒意。城南的“顺风驿”里,急脚递李文远的灵堂静穆冷清,只有几缕香烟在黯淡的油灯下袅袅飘散。李文远昨日在执行押送军资急件任务途中,被山匪伏击,箭穿肩胛,回驿署后熬了半宿便撒手人寰。
灵堂外,十七岁的李快件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身下渗出一片水渍。他身着粗麻孝服,头戴竹编孝帽,枯瘦的肩膀微微耸动。李文远是他爹,也是他从小习武、学认路识标的师父。李快件记得头回随父出任务时,自己还不过十岁,窝在马背上打盹,迷迷糊糊间总能听见父亲沉稳的嗓音:“快件,留意脚下的石子路,官道岔路多,稍不留神就误了时辰。”他手里的红缨枪被血浸透了大半,父亲生前用的那柄黑缨长枪斜靠在灵案上,枪头也染着暗红的血迹。
驿丞王安仁披着一件褪色灰袍匆匆赶来,后头跟着两个小书吏。他进门就打了个千儿:“李家少爷,上头命我来验尸。”见李快件红肿着眼睛不搭腔,他清咳一声,亲手揭开白布,惊呼出声:“这伤口……娘的,定是黑风寨那帮兔崽子干的!老李是条硬汉,给咱大宋朝廷跑了一辈子腿,竟叫山匪糟践了。”他转头吩咐书吏,“把这事儿记下来,回头呈给兵部急脚递司。”
李快件攥紧拳头,虎口磨出的茧子硌得生疼。他忽然想起昨儿晌午,父亲还蹲在后院晒太阳,把那件洗得发白的驿卒赭黄马甲往胳膊上搭,絮絮叨叨:“快件,为父老喽,干不了几年了。急脚递这一摊子事儿,往后怕是要靠你撑着。”
第二节:急脚递旧事
王安仁见李快件不言语,自顾说起急脚递的旧事来。原来宋朝自太祖赵匡胤“驿传之制”后,急脚递便成了最要紧的差事。官家把天下驿所分为三等,日行四百里的叫马递,四百五十里的叫步递,至于五百里加急,就得急脚递上阵了。顺风驿虽不大,却是南北漕运的咽喉,往来文书、敕牒、军情都打这儿过。
“你爹年轻时跑的是西北军线,给前线送兵符粮草文书,那会儿西夏李元昊作乱,驿道上黄土漫天。有回他载着一车火药赶路,马受惊,硬是用腿抱着火药坛子在沙窝里滚了三里地,愣是没洒一星半点。”王安仁抖抖烟袋锅子,“急脚递这活儿,慢不得,也急不得。慢了误了军国大事,急了毁了物件儿,都是死罪。你瞧你爹这身板儿,四十出头就耗成这样,都是常年奔波闹的。”
小书吏怯生生递上账册,里头记载着李家三代都是顺风驿的“长路马子”。李文远的爷爷李铁枪在靖康之变时为保护钦宗皇帝的诏书,跟金兵拼到只剩半条命;他爹李文远当上驿长后,又把李家祖传的认路法编成口诀教给后生。李快件翻到父亲的笔记,只见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正月十五后,黄河冰凌多从北岸涌,马车过滩得用绳索拽;三月桃花汛时,龙门峡水位涨三丈,送件走山路……”
“快件,你打算咋办?”王安仁把烟杆往青砖上磕,“急脚递缺人,兵部盯着呢。”
第三节:少年人的抉择
李快件起身时带倒了灵案旁的青瓷花瓶,碎片在他脚边炸开,像碎银子似的寒光凛凛。他抬眼扫过灵堂,父亲的长枪、马鞍、半旧的公文袋都在原地,恍惚间还能听见父亲在后院调马的吆喝声。
“王叔,我接。”他声音干涩,却透着一股狠劲儿。
王安仁一愣,赶忙喝止:“你才十七,急脚递吃的是力气饭,没个三年五载练不出来。再说了,往后南北驿线要重开,金国那头不定又闹腾……”话音未落,李快件已解开灵堂角落系着的枣红马。这是他爹生前的坐骑,通体无杂色,马鬃扫过他手腕时温热得很。
“我跟爹跑过五年长路,识得八百里的脚程;爹教我的飞鸽传信、辨风向,也还熟稔。王叔您放心,我晓得轻重。”李快件拍了拍马颈,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自己手,指节苍白却有力,嘴里含混念叨着:“快件,别叫李家断了这趟差事……”
王安仁望着少年跃上马背的矫健身姿,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李文远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地接了父业。顺风驿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恍惚间,李家三代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李快件策马奔出顺风驿,身后传来王安仁的喊声:“明儿去兵部递文书,先从短途递练起!”
马蹄扬起黄土,李快件望着城门外那条绵延向南的官道,晨曦给驿道旁的柳枝镀了层金边。他想起父亲说急脚递跑的是国脉,每一尺路都连着庙堂与边关。马鞍下的公文袋轻得像块木头,可他清楚,里头空着的位置,往后将填满军国机要、民生急务,还有李家三代人的宿命。
这便是李快件的开端,十七岁的少年披着父辈的阴影,揣着对未来的懵懂憧憬,拽紧缰绳奔向未知的驿路。京城的奏折、塞外的羽书、江南的粮税文书,都等着他去送达。顺风驿的旧人刚入土,新人已上路,而汴京城里,更大的风云正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