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坊“悦来”客栈丙字三号房那狭小霉湿的空间,成了云湛(沈湛)在金陵铁幕下暂时的避风港,也是他编织情报网络的起点。日子在压抑的谨慎中缓慢流淌。他完美地扮演着那个家破人亡、沉默寡言、只求安稳度日的小行商伙计“沈湛”。清晨,他会帮客栈打杂的婆子提两桶冰凉的井水,换来一个冷硬得硌牙的粗面馍馍和半碗稀薄的菜汤;白天,他要么缩在房里“整理账目”(实为在脑中反复梳理、分析收集到的碎片信息,并用炭条在废纸上勾勒简易地图),要么就坐在客栈大堂最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碗寡淡得几乎尝不出盐味的菜粥,竖起耳朵,如同最耐心的猎人,捕捉着大堂里流动的市井碎语、醉汉的牢骚、商贩的抱怨。每一个关于“江宁”、“牛首山”、“官家”、“造作”、“硫磺”、“硝石”的字眼,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他高度的警觉。
老墨用生命换来的情报和怀中虎符那持续不断的温热指引,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催促着他行动。军工坊(神机营前身)——这个可能彻底改变草原命运、甚至颠覆天下格局的明卫核心武力所在,是他必须探查、理解并找到其弱点的首要目标。通过“快嘴刘”在茶馆唾沫横飞地说书间隙,夹杂着对“江宁卫所的军爷又封了牛首山南边好大一片林子,连兔子都不让打”的抱怨;通过小货郎“石头”在灌了两碗劣质烧刀子后,红着脸拍桌子大骂“官家造作局那帮孙子,运硫磺硝石的车队横冲直撞,差点把老子的山货担子撞进沟里!连个屁都不放!”;再结合在宋地临安府拼死获取的零星情报碎片(如一份模糊标注有“江宁军器重地”的旧地图残片,几句关于“牛首山巨响”的传闻),云湛终于在脑海中艰难地拼凑出军工坊的大致轮廓:金陵城西南郊,隶属江宁县,牛首山南麓,一个充分利用地形——依山(便于构筑坚固防御工事、隐藏核心区域)、傍水(利用河流运输沉重物料、提供水力或作为天然屏障)——的隐秘区域。对外,它很可能挂着“江宁官营造作局”或“工部军器局江宁分司”这类看似寻常、实则暗藏杀机的幌子。
行动,刻不容缓。但在这座密不透风的铁幕之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第一幕:牛首南麓,龙潭初窥
选定一个细雨暂歇、天色阴郁如铅的清晨。薄雾如同冰冷的纱幔,笼罩着栖霞坊低矮杂乱的屋舍。云湛换上了一套在坊内估衣铺淘来的、半旧不新的靛蓝色粗布短褂和扎脚裤,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肘部磨出了毛边。脚上蹬着一双沾满泥点的破旧草鞋。他背上一个半旧的藤条背篓,里面杂乱地塞了些刚在野地里随手挖的、常见的止血草药(如艾叶、三七草、车前草),还有一把刃口崩了几处、木柄开裂的小锄头。整个人散发着一个为生计所迫、进山寻些微薄收入的穷苦药农气息。
出城的过程比入城时稍显宽松,但盘查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每一个城门。他混迹在一群同样在晨曦微光中早起的菜农(担着滴露的青菜)、樵夫(扛着磨亮的斧头)、小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之中,在守城兵丁例行公事、带着浓浓睡意的盘问下(“干什么去?”“采药。”“去哪片儿?”“牛首山北坡林子,碰碰运气。”),他低眉顺眼,声音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畏缩和疲惫,顺利通过了略显冷清的城门。
他没有选择通往秣陵镇相对宽阔的官道,而是凭借着在辽阔草原和险峻北地山林中锤炼出的潜行本能,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专挑人迹罕至的荒僻小径、长满荆棘的废弃田埂、甚至沿着湿滑的河岸滩涂,向着情报指向的牛首山南麓进行着漫长而谨慎的迂回。脚下的泥土湿冷粘腻,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带来阵阵寒意。他刻意避开村落和行人,行进间悄无声息,身形与环境完美融合。
越靠近牛首山南麓区域,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就越发浓重,如同无形的蛛网层层缠绕。寻常山林间应有的鸟鸣虫唱变得稀疏而压抑,仿佛连生灵都感知到了此地的肃杀。偶有野兔或山鸡惊起,那扑棱棱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当他终于利用一片茂密的、长满松树、栎树和低矮灌木丛的山坡作为掩护,潜行至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制高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滞!
场景:军工坊——铁血浇筑的堡垒
透过稀疏枝叶的缝隙向下俯瞰,一座庞大、冰冷、散发着浓重铁血与死亡气息的堡垒,赫然盘踞在下方被人工改造过的山谷之中!它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狰狞而危险。
深壕高墙——天堑阻隔: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壕沟!宽逾三丈(近10米),深不见底(目测至少两丈以上),如同一条巨大的伤疤,无情地环绕着整个区域。沟壁陡峭,几近垂直,显然是人工挖掘并夯实加固。更令人胆寒的是,沟底密密麻麻插满了碗口粗细、顶端被削得极其尖锐、在阴郁天光下泛着惨白寒光的硬木桩!这绝非防御野兽的陷阱,而是针对一切敢于靠近者的致命杀阵!壕沟内侧,紧贴着的是一道高达两丈有余(约6-7米)、由巨大青石条垒砌而成的厚重围墙!石块切割方正,垒砌得严丝合缝,墙面平整光滑得几乎找不到可供攀爬的着力点。墙头之上,并非普通的女儿墙,而是密集排列着寒光闪闪的锋利铁蒺藜和防止钩爪的倒刺!这不仅仅是物理的屏障,更是心理上的巨大威慑。
瞭望塔哨——鹰眼俯瞰:围墙的四角以及每一面墙的中段,都矗立着更为高大的砖石瞭望塔。塔楼结构坚固,如同插入地面的巨型石笋。塔顶平台视野开阔,隐约可见身着皮甲、手持强弩或长管火铳的哨兵身影。他们如同最警觉的鹰隼,目光锐利如刀,几乎不放过下方围墙内外以及远处山林田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丝异动。塔楼上悬挂着巨大的青铜警锣,擦得锃亮,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无声地宣告着其示警的职能。
巡逻森严——铁网密布:墙外,紧贴着壕沟的边缘,修筑了一条平整的巡逻道。一队队约十人左右、身着明卫制式皮甲、腰挎腰刀、手持长矛或长管火铳的兵丁,正以极其固定的路线和节奏,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进行着不间断的巡逻。他们眼神警惕,表情冷硬,行进间保持着标准的间距,彼此呼应,形成一张几乎没有观察死角的移动警戒网。更远处,视野所及的树林边缘和田野间,还能看到骑着快马、背负角弓或短铳的游动哨,如同幽灵般在预设的区域内穿梭巡弋,填补着固定哨位的空隙。
核心区域——熔炉与兵巢:越过那令人窒息的围墙,可以看到内部鳞次栉比、排列规整的巨大建筑群。大部分是结构坚固、开有高窗的巨大工棚,屋顶覆盖着厚重的瓦片或铁皮。其中几座显然是冶炼锻造之所,高耸的烟囱林立,虽然此刻并非全力生产,但依旧有淡淡的青灰色煤烟袅袅升起。另一些建筑则显得更为奇特,墙壁异常厚实,开窗极小,有的甚至设有明显的泄压墙或向外的泄压口,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似乎就源于此。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堆放着木材、铁料、煤炭的巨大露天料场,以及似乎是工匠居住的低矮房舍。
感官冲击——毁灭的交响:
听觉:毁灭的雷鸣!就在云湛伏低身体,调整观察角度时,一声沉闷得如同九天落雷般的巨响猛然从围墙深处炸开!“轰——!!!”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震得他藏身的松树枝叶簌簌发抖,细小的松针雨点般落下。紧接着,一连串节奏更快、更尖锐刺耳的“砰!砰!砰!砰!”声,如同无数面破锣被同时猛烈敲击,又像是地狱恶鬼的狞笑,在死寂的山谷中疯狂回荡、叠加!这绝非演习或零星试射,而是成规模的火器齐射!每一次轰鸣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云湛的心头,让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蕴含其中的、足以撕裂血肉、粉碎骨骼的恐怖毁灭力量。
嗅觉:死亡的硝烟!随着爆炸声,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多种致命气息的味道,被山风裹挟着,如同无形的毒瘴,一阵阵地从山谷中翻涌上来,钻入云湛的鼻腔。首先是刺鼻的硫磺味,如同燃烧的恶魔之息;紧接着是浓重的硝烟味,带着令人窒息的灼热感;还有燃烧木炭的焦糊味;最令人作呕的,是一种类似臭鸡蛋腐烂后散发出的、带着强烈刺激性的化学恶臭(无疑是劣质硝石提纯不足产生的硫化氢等气体)。这气味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粘附在喉咙深处,带来强烈的灼烧感和咳嗽的冲动。
视觉(动态):鹰犬护巢!就在云湛强忍着生理上的强烈不适,用袖口死死捂住口鼻,继续观察时,军工坊那扇厚重无比、外层包裹着厚铁皮、布满巨大铆钉的大门,在绞盘沉重而缓慢的“嘎吱……嘎吱……”声中,如同洪荒巨兽张开巨口般缓缓打开。门内,一队约二十人的锦衣卫校尉鱼贯而出!他们身着玄色锦缎绣金飞鱼服,在阴郁天色下依旧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人人腰挎狭长锋利的绣春刀,刀鞘紧贴大腿,刀柄微微外倾,显然是随时准备拔刀的状态。为首两名小旗官,身着更为华贵的金色飞鱼服,手持马鞭,眼神如同淬了冰的刀子,扫视着门外的空旷地带。他们护卫着三辆用厚厚、肮脏的油布遮盖得密不透风、由四匹健壮骡马拖曳的重型密封马车。沉重的车轮碾过地面,留下深深的车辙。虽然马车没有任何标识,但那浓烈得化不开的硫磺硝石恶臭,正是从其中一辆车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整个车队的戒备等级高得令人窒息,所有锦衣卫都处于最高度的警戒状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每一丛灌木、每一块岩石、每一处可能的藏身之地。车队在无声的命令下,沿着一条明显是专用、路面被压得异常坚实的道路,快速而肃杀地驶离,迅速消失在远方的薄雾中。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皮靴踏地的声音,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效率。
云湛紧贴在冰冷潮湿、布满苔藓和腐叶的泥土上,身体如同僵硬的岩石,连最细微的呼吸都控制到近乎停止。冷汗沿着他的鬓角、脊背无声地滑落,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仅仅是外围的窥探,这座军工坊所展现出的森严壁垒、精悍守卫、毁灭性的技术力量以及锦衣卫那渗透骨髓的警惕,就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那高耸的围墙、深邃的壕沟、密集的哨卡、训练有素的巡逻队、无处不在的游动哨和暗桩(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山林中,绝不止他一个观察者,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目光冰冷而隐蔽,如同潜伏的毒蛇),以及那代表终极毁灭的轰鸣与刺鼻硝烟,共同构筑了一座固若金汤、杀机四伏的龙潭虎穴!老墨临死前“格杀勿论”的警告,此刻显得如此真实而沉重。硬闯?无异于飞蛾扑火,十死无生。他迫切需要一把钥匙,一个能够从内部了解这座死亡堡垒运作、洞悉其秘密的切入点。
第二幕:秣陵酒肆,失意匠人
情报显示,每月逢五(初五、十五、廿五),是这座冰冷堡垒内工匠们难得的休沐日。许多被压抑许久的匠人会如同出笼的鸟雀,涌向距离军工坊不算太远、相对繁华热闹的“秣陵镇”,或采买生活所需,或寻亲访友,更多的则是选择在酒肆茶馆中,借那几杯劣质的烧刀子,浇灭胸中积郁的块垒,麻痹现实的苦闷。
初五这天午后,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湿冷的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云湛再次化身“沈湛”,背着个空荡荡、沾着些许泥土草屑的藤条背篓(扮演采药归来的形象),走进了秣陵镇主街上一家名为“老张记”的普通酒肆。酒肆门脸不大,油腻的布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酒气、汗酸味、廉价烟草味以及隔夜食物馊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大堂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几张油渍麻花的方桌旁挤满了各色人等:行脚商人低声讨价还价,苦力赤膊划拳,几个闲汉唾沫横飞地吹嘘着道听途说的江湖轶事。跑堂的伙计端着酒菜,在狭窄的过道里艰难穿行,吆喝声、碰杯声、争论声、哄笑声交织成一片属于市井底层的喧嚣乐章。
云湛选了个靠里、光线相对昏暗、紧邻后厨通道(方便观察也方便必要时快速离开)的角落位置坐下。他要了一小壶店里最便宜的、号称“三碗不过岗”的烈性烧刀子,外加一碟盐水煮的、表皮有些发皱的毛豆。他慢条斯理地剥着豆荚,将豆子一颗颗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如同一个疲惫不堪、只想静静歇脚的旅人。然而,他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大堂内的每一张面孔,尤其是那些穿着靛蓝色、洗得发白、袖口或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短褂——军工坊工匠标志性服饰的人。他的目标,是那些神情疲惫麻木、眼神空洞、或者眉宇间凝聚着浓重郁结之气,正独自借酒消愁的匠人。
很快,一个身影牢牢锁定了他的视线。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汉子,独自一人占据着靠窗的一张方桌。窗外的光线勾勒出他结实但略显佝偻的轮廓。他穿着一件标准的军工坊靛蓝短褂,肘部的补丁针脚细密,显示出主人的手艺和窘迫。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壶酒和一个粗陶酒杯。他低着头,佝偻着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他抓起酒壶,不是倒酒,而是直接对着壶嘴,狠狠地、贪婪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他用力抹了把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那眼神里没有焦点,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愤懑、被现实反复蹂躏后的麻木,以及一丝不甘被彻底磨灭前的微弱火星。他面前的酒壶很快见了底。他烦躁地、近乎粗暴地摇晃着空壶,发出哗啦的声响,抬手想招呼伙计,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只掏出几个磨得发亮的铜板。他盯着那几个可怜的铜板,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猛地将铜板狠狠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充满了自嘲和无力感。
时机,成熟了。
云湛端起自己那壶还剩大半的烧刀子,拿起那碟只动了几颗的盐水毛豆,脸上自然而然地堆起“沈湛”那标志性的、混合着木讷、善意和一丝底层人特有的局促笑容,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一个人喝闷酒?酒这玩意儿,一个人喝容易上头,也…也忒没意思。小弟刚采药回来,也乏得很。您要是不嫌弃,咱俩搭个伙?酒还有半壶,毛豆也没动几颗,一起凑合凑合?”云湛的声音不高,带着商人的和气,又恰到好处地透着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和疲惫。
那汉子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带着浓重醉意的眼睛瞬间射出警惕和被打扰的烦躁光芒,如同受伤的野兽,凶狠地上下打量着云湛这个不速之客。他的目光在云湛朴素的衣着、粗糙的手掌、真诚(伪装)的笑容以及那壶廉价烧酒和一碟不值钱的毛豆上停留片刻,眼中的凶狠和警惕如同潮水般退去一些,但那股深重的郁结之气依旧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默许,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对面的长凳。
云湛顺势坐下,拿起桌上的粗陶杯,先用袖子象征性地擦了擦(尽管杯壁同样油腻),然后给汉子倒上满满一杯酒,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他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端起酒杯,对着汉子示意了一下,自己先抿了一口那劣质却烈性十足的烧刀子,辛辣感直冲脑门,让他微微蹙眉,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不常喝酒的小商人模样。
几杯烧刀子下肚,在云湛刻意引导的、关于世道艰难、生意难做、奸商当道、官差盘剥的抱怨话题下,汉子那紧闭的心扉,终于被酒精和“同病相怜”的情绪撬开了一道缝隙。他叫邹烨,祖籍湖州,世代匠籍,如今是江宁官营造作局(军工坊)的“造铳匠人”。
“手艺?呵…”邹烨又灌下一杯酒,辛辣感刺激得他眼角沁出泪花,也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怨气火山,“手艺顶个鸟用!老子邹家祖传三代都是吃这碗断头饭的!打铁、锻铳管、配火药、调药方子…哪样不是祖宗传下来的真本事?老子打小在铁匠炉子边长大,闭着眼都能听出铁料淬火时声音对不对!就想着…就想着能不能让咱们造的铳,打得再远他娘的几十步!打得更准点,别他娘的指东打西!更别动不动就‘轰隆’一声,把自己弟兄的手脸炸得稀巴烂!”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可上面那些穿绸裹缎、闻着墨香长大的官老爷们懂个屁!还有局里那些抱着祖传《神器谱》当金科玉律、连个屁都不敢放的‘老师傅’!他们说老子是‘离经叛道’!是‘奇技淫巧’!是‘心思活络不安分’!是‘想动摇军心’!”邻桌几人投来好奇或厌烦的目光。云湛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脸上带着紧张和关切,又迅速给他倒满酒。
邹烨也意识到失态,用力抹了把脸,声音压低,但语气中的愤懑如同沸腾的岩浆,更加炽烈:“结果呢?老子被一脚踹到废料库旁边的破棚子里!专门伺候那些老掉牙、膛线都快磨平了的‘手把铳’!整天就是敲敲打打,补窟窿,换铳机!看着库房里堆着的好铁好料,被那些蠢货打成射程不过七八十步、打三响就得炸一响的破烂!老子这心里…像被钝刀子割肉!窝囊!真他娘的窝囊透顶!”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结实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中燃烧着怀才不遇的熊熊烈火和不甘被埋没的痛苦。
云湛心中一动,脸上瞬间浮现出深有同感的、几乎要落泪的苦涩:“唉!邹大哥!您…您这心里头的苦,小弟…小弟是真懂啊!真懂!”他的声音带着哽咽,恰到好处地颤抖着,“不瞒您说,小弟以前在宋地铺子里当伙计,也是…也是想着能不能把货摆得更好看点,跟客人说道说道新鲜玩意儿…可掌柜的说我瞎琢磨,不务正业,净想些没用的…结果呢?”他适时地停顿,眼圈发红,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哀伤,“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浑家…小儿…连个念想都没留下…”他将“沈湛”那虚构却饱蘸血泪的悲惨身世,精准地投射到邹烨这个失意者的共鸣点上。那份深沉的悲伤是如此真实(源于阿诺的坠落),瞬间击穿了邹烨坚硬外壳下同样柔软的部分。
“唉——!”邹烨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云湛,里面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和毫不掩饰的同情。他拿起酒壶,给云湛的杯子也满上,动作带着一种同是沦落人的默契。“沈老弟…啥也别说了!都是命!都是这狗日的世道!喝!”他举起酒杯,与云湛重重一碰,仰头一饮而尽。酒精和共同的“失意”,让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在这浑浊的酒肆里,建立起一种脆弱却真实的联系。
第三幕:陋室秘传,火器真解
几天后的一个休沐日下午,云湛“恰巧”又在秣陵镇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偶遇”了正对着一个卖劣质铁器的小摊发呆、神情依旧郁郁的邹烨。这次,云湛主动上前招呼,不由分说拉着他进了“老张记”,点了两壶稍好点的酒和几样像样的下酒菜(卤豆干、猪头肉)。酒过三巡,邹烨的脸上有了些血色,话也多了起来。云湛“不经意”地流露出对那些能发出“雷霆之怒”的兵器极大的好奇和敬畏:“邹大哥,您是行家!小弟以前在宋地,也就远远见过官军放铳,那动静…跟打雷似的!吓得腿肚子直转筋!就觉得神奇无比,可里面到底啥门道,是一窍不通啊!您给说道说道?让小弟也开开眼?”
处于微醺状态、又被“知己”捧着的邹烨,顿时豪气干云,胸中积压的倾诉欲和对自身专业的骄傲感喷薄而出。他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沈老弟!你真想了解?不是老哥吹!这金陵城里,懂这些的真没几个!走!去我那儿!老哥让你开开真眼!也让你瞧瞧,咱们大明神机营的杀器,本该是什么样子!让那些瞎了眼的蠢货看看!”他拉起云湛,带着一种展示珍宝般的急切和悲壮。
邹烨的住处位于秣陵镇最边缘,紧挨着一片荒废的菜地。一间低矮的泥砖小屋,墙体斑驳,露出里面的草筋,屋顶覆盖着参差不齐的茅草,在风中显得摇摇欲坠。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重铁锈味、劣质煤烟味、陈年汗酸味、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火药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家徒四壁,昏暗异常。唯一的窗户糊着发黄破损的桑皮纸,透进的光线有限。一张用土坯垒砌、铺着破草席的土炕占据了小半边屋子。一张三条腿(第四条用半块砖头勉强垫着)、布满刀刻痕迹和油污的破旧方桌靠墙放着。墙角堆着些黑乎乎的铁锭、边角料、废弃的木托和几件磨损严重的工具(铁锤、锉刀、钳子)。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挂着几张被烟熏火燎得发黑、边缘焦卷的兽皮(牛皮、猪皮),上面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洞和撕裂的痕迹——显然是用来测试铳弹威力的“靶子”。这里不是一个家,更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充满危险气息的工匠实验场兼避难所。
邹烨进屋后,酒意似乎醒了大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将门闩插好(虽然那门闩也脆弱不堪),然后走到土炕边,费力地挪开炕头一个沉重的破瓦罐,露出下面一块松动的青砖。他撬开青砖,从里面掏出一个用好几层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物件。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他吹掉油布上的浮土,一层层揭开,最终露出里面的东西——几卷边缘磨损、纸张发黄发脆的图纸,以及一本用厚实牛皮纸装订、封面没有任何字迹、却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厚厚笔记本。
“沈老弟,坐!”邹烨的语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庄严感,如同即将开启圣殿的祭司,也饱含着不被世人理解的巨大悲怆。他将图纸和笔记本极其郑重地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命和希望。他点亮了桌上唯一一盏用破碗盛着劣质菜油、灯芯如豆的小油灯,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照亮了桌面。
课堂一:手把铳——雷声轰鸣,雨点难觅
他展开其中一卷图纸,上面用精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支长铳的分解图,各个部件标注着尺寸和名称。他拿起一根随手捡来的、充当教鞭的细铁棍,指向图纸的核心部分,声音带着一种传授不传之秘的郑重:
结构剖析:毫厘之间的生死门道
铳管:千锤百炼之根!“看这儿!”铁棍点在图纸上那根最长的部件,“这是铳管!整个铳的命根子!用的是上好的闽铁或广铁,要反复折叠锻打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去除杂质,打出韧性!锻打成铁片,再卷成管,接口要严丝合缝!然后用特制的长钻头,一点一点把内膛钻磨光滑笔直!稍有弯曲,弹丸出去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管长,”他比划着,“一般三尺左右(约1米),决定了射程。老哥我想加长到四尺甚至更长!那些蠢货说太重,兵丁拿不动!放屁!命重要还是省点力气重要?”
药室:爆裂之源!铁棍移到铳管后端明显膨大的部分。“这是药室!装发射药的地方!火药就在这儿点着,轰的一下把弹丸推出去!这里最要命!大小、形状都有讲究!药量必须精确到分毫!多了?”邹烨做了个夸张的爆炸手势,脸色凝重,“炸膛!铁管开花,旁边的人非死即残!少了?弹丸软绵绵飞出去几十步就掉地上,屁用没有!全凭老匠人的经验和手稳!”
火门:引魂之孔!铁棍点在药室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小孔上。“火门!看着小,要命得很!这里要插一根‘火绳’。”他走到墙角,从一个皮囊里抽出一根浸泡得发黑、散发着硝石味的粗麻绳,“用硝水反复浸泡晒干,点着了能慢慢阴燃。火绳夹在铳身上的这个夹子上,”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部件,“调整好,让火绳头正好对着火门。扣动扳机,”他模拟着动作,“夹子松开,火绳头落下,‘滋啦’点着火门里的引火药粉,再引燃药室里的主药。听着简单?火绳受潮点不着、被风吹偏点不着火门、引火药受潮…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这铳就是个烧火棍!”
木托:血肉之盾!最后,铁棍指向铳管后端连接的弯曲木制部件。“木托!顶在肩膀上开枪的!看着不起眼?没它,就凭这烧刀子一样的后坐力,”他拍拍自己的肩膀,“一枪下去,肩膀骨头都能给你震裂!要用硬木,比如柞木、枣木,还得顺着木纹做,不然容易裂开。那些官老爷就知道省钱,用的都是些软趴趴的杂木,用不了多久就松垮开裂!”
装填演示:死亡边缘的繁琐舞蹈
邹烨放下图纸,从墙角杂物堆里翻出一根保养尚可、但明显有些年头的旧铳管(没有安装木托和火绳夹,只保留了核心部分)和配套的通条。他如同对待情人般抚摸着冰凉的铁管,然后开始演示,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仪式感:
倒药:他解下腰间一个油亮的牛角壶,壶嘴处镶嵌着一个小小的黄铜定量斗。“这是药壶。”他打开壶塞,小心翼翼地将里面颗粒粗糙、颜色黝黑的火药倒入铜斗中,直到刚好填满。然后手腕极其平稳地将斗中药粉倒入铳口。“量,必须准!一丝不能多,一毫不能少!全凭这斗和手上的感觉!生手?要么炸膛,要么打蚊子!”
装弹:又从另一个小皮囊里摸出一颗用模具浇铸出的、比铳管口径略小一圈的灰白色铅弹丸。“弹丸,纯铅的,软,打中了变形,能要命,也容易堵膛。”他用拇指用力将弹丸塞进铳口,一直推到感觉触碰到下面的火药。“要到底!贴紧火药!不然…”
压实:他抽出通条(一根打磨光滑的细铁棍),插入铳口,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绷紧,开始用力地、反复地向下杵捣!“压!压!再压!要用全身的力气把它压实!压不实,火药燃烧不充分,打出去没劲儿,像放屁!更可怕的是,空隙大了,火药燃烧太快,压力猛增,还是他娘的炸膛!”他演示得极其用力,额头甚至渗出了细汗,每一次杵捣都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在敲打死亡的丧钟。
点火(模拟):他拿起那根硝绳,用火镰点燃一端,让其阴燃。然后将铳管平举(无托状态显得别扭),模拟将火绳夹在夹子上,调整位置对准火门,然后做出瞄准姿态,口中模拟着“砰!”的一声。“就这一套!手脚再麻利的,从倒药到能打响,没个三十息(约一分钟)下不来!”
痛点控诉:血泪铸就的缺陷清单
邹烨放下铳管,拿起酒碗猛灌一口,借着酒劲,将满腔的愤懑和对技术的执着倾泻而出,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就:
射程与精度:绝望的抛物线!“打多远?”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顺风,晴天,地面平坦,铳管是新钻的,药是干燥的,弹丸是圆的…撑死也就七八十步(110-120米)!想打中百步(约160米)外一个站着不动的人?那得祖坟冒青烟!铳管弯了哪怕头发丝那么一点,弹丸出去就不知道偏到姥姥家去了!药量多一点,弹丸飞高点,少一点,飞低点!弹丸浇铸时有个小气泡,飞出去就翻滚!风一吹?更完蛋!跟草原鞑子从小玩到大的骑弓比准头?人家百步穿杨不是传说!咱们这?笑话!天大的笑话!”
装填速度:致命的空窗!“三十息啊!”邹烨伸出三根手指,用力晃动着,“整整三十息!你知道三十息战场上意味着什么?草原骑兵冲锋,快马加鞭,三十息足够他们从一百五十步外冲到你的枪口前!等你哆哆嗦嗦装好第二发,人家的弯刀早就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当球踢了!”
可靠性:悬在头顶的利剑!“最最要命的,是这玩意他娘的不靠谱!”邹烨激动地拍着桌子,油灯的火苗都跟着跳动起来,“火药稍微受点潮?点不着!白忙活!火绳被风吹灭?点不着!又白忙活!药室上次打完没清理干净,留了点火药残渣?轰隆!恭喜你,中大奖了!炸膛!轻则废只手,重则脑袋开花!老子在局里这些年,亲手修过多少炸烂的铳?数不清!亲眼见过、抬走过多少被自己家伙炸得血肉模糊的兄弟?更数不清!他们的惨叫,老子现在晚上做梦还能听见!”他眼中闪烁着痛苦、恐惧和后怕交织的光芒,声音都有些颤抖。
天气:不共戴天之敌!“下雨天?下雪天?趁早把这破铁管子扔了!火绳根本点不着!火药倒进去就成浆糊!大风天?火绳乱飘,火星子乱飞,别说瞄准,别烧着自己眉毛就不错了!雾气大?火绳点着了也看不清目标!咱们神机营,就是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
课堂二:碗口铳——撼山震岳,笨拙巨兽
邹烨的情绪稍稍平复,又展开另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极其粗短、形似倒扣大碗的铳,结构比手把铳简单粗暴得多。
“这是‘碗口铳’,也有叫‘盏口炮’、‘将军炮’的。守城墙垛口、装在江防小船上的大家伙!一锤子买卖,响动吓死人!”
结构与威力:简单粗暴的毁灭!“瞧这模样!”邹烨指着图纸,“铳身短粗,膛口大得像碗口,所以叫这名。装药量?是手把铳的几十倍!威力?”他眼中闪过一丝敬畏,“大得吓人!能发射打磨过的石弹,”他比划着西瓜大小,“几十斤重的石头砸出去,砸城墙能崩掉一大块!砸小船?直接砸穿沉底!也能装填‘霰弹’,”他从一个破布袋里抓出一把混着碎铁块、小石子的东西,“就是这些玩意儿,一炮轰出去,铺天盖地!五十步内,一扫一大片!甭管穿没穿甲,挨上就死,擦着就残!打中了人,那就是一摊烂肉!”
瞄准与发射:经验与勇气的赌博!“瞄准?”邹烨嗤笑一声,摇摇头,“基本靠蒙!靠老师傅传下来的经验和感觉!这玩意死沉死沉!小号的也得几百斤,大号的得上千斤!得用好几个人,用粗木杠子喊着号子抬上炮位,用硬木架子固定死!一旦架好,想挪动一寸都难比登天!点药?”他做了个极其夸张的动作——猫着腰,伸长手臂,用一根长长的杆子(末端绑着点燃的引线)远远地去够铳身后部的火门,“轰隆!!!!”他模拟着巨大的爆炸声,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双手捂住耳朵,“地动山摇!山崩地裂!后坐力能把固定不牢的炮架子震散架!能把小船震得在水里打转!点炮的人要是跑慢点,或者被震懵了,震聋了,震得摔倒…那就等着跟炮灰一起上天吧!”
痛点:难以承受之重!邹烨拍着图纸,痛心疾首:
笨重如山!“太笨重了!野战?想都别想!除非敌人是傻子,站着不动让你慢慢把炮拖过去架起来!等你架好了,人家早跑没影了,或者骑兵都冲到你脸上了!”
装填如龟!“装填更慢!打完一炮,铳管烫得能烙饼!得等它彻底凉下来才能再装药!不然药倒进去,‘嗤啦’一声就着了,又他娘是炸膛!泼水降温?那更耽误功夫!一炮打完,至少得歇小半个时辰!”
射程精度:听天由命!“射程?比手把铳远,大的能打一里多地(500多米)。精度?”他摊开手,做了个天女散花的动作,“打石弹,石头飞出去转不转、风往哪吹,全看老天爷心情!打霰弹,也就是个面杀伤,远了就散,近了才有效。指哪打哪?梦里才有!”
课堂三:军阵之威——铁血熔炉奏响的毁灭交响
讲完单件武器,邹烨的情绪再次被点燃,这一次带着一种融入骨血的、既骄傲自豪又痛心疾首的复杂情感。他蘸着碗里浑浊的酒水,在油污遍布的桌面上,画出一个简单的阵型示意图,声音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铿锵:
战阵核心:钢铁纪律铸就的死亡机器!“咱们大明神机营打仗,靠的不是匹夫之勇,是铁打的纪律!是比铁还硬的阵列!是千百人如一人!”他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典型布阵:环环相扣的杀戮链条!
前锋:神机铳手——雷霆齐鸣!“最前面!是咱们神机营的铳手!”他蘸酒画出几排密集的小点,“分好几排!阵列必须严整!横平竖直!一丝不能乱!听着中军的鼓点号令!”他模仿着沉重而缓慢的战鼓声:“咚!咚!咚!…第一排!听令!上前三步!举铳!”他做出举铳瞄准的姿势,眼神锐利。“大致瞄准敌人最密集处!点火!!”他猛地一挥手,口中发出巨大的轰鸣:“轰——!!!”“打完!不管中没中!立刻后退!到最后一排去装填!第二排紧跟着上前!举铳!点火!轰——!!如此轮番,周而复始!要的就是连绵不断的炸雷!打得敌人抬不起头!”
中坚:长枪兵——钢铁荆棘!“就在咱们铳手轮番开火,把敌人打得晕头转向、阵脚松动的时候!”邹烨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力量,“藏在铳手后面,早就憋足了劲的长枪兵!”他蘸酒画出更长、更密集的线条,“立刻从铳手队列的缝隙中!像猛虎下山一样冲出来!挺起丈八长枪(约5米多长)!”他做出挺枪突刺的动作,“结成一片密密麻麻、寒光闪闪的枪林!向前!猛刺!推进!用枪尖把那些被打懵的敌人捅穿!挑翻!踩在脚下!把他们的阵型彻底搅乱、压垮!”
侧翼与机动:刀盾手与骑兵——致命绞索!“长枪兵的两翼,”邹烨在阵图两侧点上几个点,“有刀盾手护卫!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防备敌人骑兵冲击咱们的侧翼,或者有漏网之鱼冲进来!”他又在更远的两侧画上几个箭头,“最关键的是!咱们的骑兵!”他眼中精光爆射,“像两把磨得飞快的剔骨尖刀!就等着敌人被咱们的火铳打乱阵脚,被长枪兵捅得七零八落,彻底散了架的时候!”他猛地做出一个斜劈的动作,“瞅准时机!从敌人的侧翼!甚至后方!狠狠地插进去!砍杀!分割!追击!把溃败的敌人彻底绞碎!”
关键要素:血肉铸就的战争法则!邹烨用力敲打着桌面,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强调着每一个字的分量:
纪律!高于生命的铁律!“铳手!天塌下来也得给老子顶住!装填再慢!敌人嚎叫着冲到眼前了!也得听着鼓点号令!该你上前点火,你就得上前!该你后退装填,你就得后退!队列!一步都不能乱!谁敢乱跑!谁敢擅自开火!督战队的鬼头刀立马就砍下来!脑袋挂旗杆!”
队列!移动的钢铁城墙!“轮番射击!前后排的轮转!前进后退的步伐!必须严丝合缝!如同一个人!形成密不透风的火网!让敌人喘不过气来!稍有脱节?火力一断,敌人就能喘口气冲上来!”
时机!指挥官的眼与胆!“指挥官的眼光!就是咱们的命!”邹烨指着自己的眼睛,“什么时候放铳最要命?敌人冲到五六十步(80-100米),队形最密集的时候!早了,打不着,白费火药!晚了,人家冲到十步内,你的铳就成了烧火棍!长枪兵什么时候冲出去?骑兵什么时候从侧翼包抄?早了,撞上敌人的矛尖!晚了,敌人缓过神跑了或者重整了!这分寸,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全在主将的胆识和判断!”
瓶颈与批判:被锁链束缚的巨龙!邹烨激昂的情绪瞬间低落,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无奈和悲愤:“这阵势!这打法!厉害不厉害?当然厉害!是咱们大明横扫天下的倚仗!可它像一条被粗铁链锁住的巨龙!锁链是什么?就是咱们现在用的这破火器!”他指着桌上那些代表手把铳和碗口铳的图纸和部件,痛心疾首:
“装填太慢!射程太近!精度太差!雨天大风天就是废铁!敌人要是豁出去了,骑兵够多,马够快,顶着咱们的箭雨和第一轮铳子硬冲过来!咱们的铳手很可能只来得及放一轮!一轮打不垮人家!咱们的长枪兵就得在毫无遮拦的平地上去硬扛冲起来的铁骑!那是什么场面?”他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回忆,“那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尸横遍野!惨不忍睹啊!”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燃烧着不甘的火焰,指着自己那些改良图纸,“老子想的法子!加长铳管!改良火药配方!弄更可靠的点火装置(比如他提到过的燧石打火)!就是为了让这巨龙挣脱锁链!飞得更高!打得更远!更准!更快!更不怕风雨!可他们…”他颓然地垂下手臂,声音哽咽,“…他们不听啊!他们宁愿抱着祖宗那本发霉的破书,也不愿意睁眼看看!看看兄弟们流的血!”
云湛全程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邹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张图纸,耳朵捕捉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他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对“新奇事物”的惊叹、对邹烨悲惨遭遇的深切同情,以及对那些“官老爷”和“老顽固”的愤慨(完美契合“沈湛”的身份)。然而,他的内心却如同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邹烨的讲解,不仅彻底撕开了明卫火器的神秘面纱,更让他清晰地、直观地看到了这套结合了火器与冷兵器、依靠铁血纪律和严密阵型运转的战争机器的恐怖威力与内在逻辑!这绝非草原部落依靠个人勇武和骑射技巧的散兵冲锋所能轻易撼动的钢铁洪流!这将是任何试图南下的草原骑兵的噩梦!
与此同时,他那深入骨髓的草原骑兵本能,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般高速运转,瞬间抓住了这套看似无懈可击的体系的致命命门:
射速!那漫长的装填间隔是撕开裂口的唯一机会!只要能扛过第一轮(甚至第二轮)毁天灭地的齐射,在对方铳手退回装填、长枪兵尚未完全顶上的短暂空窗期,以最快的速度、最决绝的勇气发起亡命冲锋,突入火铳手队列…
机动!火器部队和这套战阵体系极其笨重,转向、移动缓慢如同龟爬。利用骑兵无与伦比的机动性,不断拉扯、调动敌方阵型,寻找其侧翼或后方的薄弱环节(比如负责护卫的刀盾手与长枪兵、铳手的结合部),进行致命的穿插切割…
天气!风雨雾霾是火器天然的克星!选择恶劣天气发动突袭,将极大削弱明卫最大的火力优势!
心理!面对排山倒海般高速冲锋、发出震天呐喊的铁骑洪流,需要何等坚韧的神经才能完成那繁琐的装填步骤、在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中听清鼓点、在寒光闪闪的马刀临头前完成瞄准点火?一旦阵线任何一点被突破,极易引发雪崩般的连锁崩溃!
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知识,如同海绵吸水。每一个关键数据(装填时间30息、有效射程70-80步、铳管长度3尺、碗口铳重量、霰弹杀伤范围)、每一个操作要点(药量控制、压实程度、火绳管理、铳管清理)、每一种武器的优缺点、阵型运转的节奏和关键节点,都被他强行刻印在脑海深处。他时不时以“沈湛”那“商人的好奇心”和“门外汉的天真”发问:
“邹大哥,这火药…为啥非得是黑的?不能做成别的颜色?装起来也好看点…”(实则探究火药成分)
“这铳管…要是用更硬的铁,比如百炼钢,是不是就不容易弯,打得更远?”(实则试探材料瓶颈)
“您说那‘火石打火’…听着比火绳方便啊,下雨也不怕?为啥还没弄成?”(实则关注技术进展)
“长枪兵冲出去的时候,万一敌人没乱,反而冲上来…那岂不是…”(实则点出阵型转换风险)
这些问题看似幼稚,却往往能切中邹烨最关注的技术痛点或战术关键,让他谈兴更浓,仿佛遇到了真正的“知音”。他甚至兴致勃勃地从床底翻出一个用硬木粗略削成的、带简易扳机和火绳夹的手把铳模型,以及一小包不同配比、颜色略有差异的火药样品,让云湛亲手感受那冰冷的触感和刺鼻的气味。
第四幕:雪中送炭与秘闻暗涌
几次深入而投入的“技术交流”下来,云湛不仅展现出了“远超普通商人”的理解力和“刨根问底”的执着,更在一次邹烨因连日郁结、酗酒过度外加感染风寒而高烧卧床时,“恰巧”前去探望。面对家徒四壁、连买药钱都掏不出的窘境,云湛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为数不多的铜钱(甚至包括几块贴身藏着的碎银),请来了镇上还算靠谱的郎中,并亲自抓药、煎药,守在邹烨床边照料了大半日。这点在邹烨最落魄、最无助时伸出的援手,如同雪中送炭,其分量在失意潦倒的匠人心中重逾千斤。他彻底将“沈湛”视作患难之交,一个真正懂得他价值、理解他抱负、甚至愿意“资助”他梦想的“亲兄弟”。这份基于“同病相怜”和“雪中送炭”建立起的信任,远比酒桌上的豪言壮语更为牢固。
关系突破后,邹烨在愤懑的倾诉、对“知己”的信任以及酒精的催化下,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其价值和隐秘程度陡然提升:
坊内秘闻:暗流涌动的军工巢穴
“…兄弟,你是不知道…最近坊里气氛怪得很!”邹烨裹着破棉被,声音沙哑,眼神却带着一丝神秘,“听说…是上头指挥使大人(他做了个手势,意指毛骧那个级别)亲自下的严令!催得鸡飞狗跳!日夜赶工!好像…北边要出大事了?草原鞑子又不老实了?”他压低声音,“要赶制一大批‘新家伙’!可你猜怎么着?”他脸上露出讥讽的冷笑,“屁的新家伙!就是把库存的老铳管翻出来,换上个刷了新漆、刻了点花里胡哨纹路的木头托子!糊弄鬼呢!真正的‘迅雷铳’(他眼中闪过一丝向往,那是类似多管转轮火铳的雏形)图纸,听说工部的老爷们早就画出来了,可现在还锁在京城工部衙门最底层的铁柜子里睡大觉呢!怕费钱!怕出事!一群鼠目寸光的蠢货!”
“…还有更邪乎的!”他凑得更近,声音如同耳语,“西坊老赵头,就是那个整天神神叨叨、鼓捣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老家伙…他好像…在偷偷试一种不用火绳点火的法子!叫什么…‘火石打火’?听动静…‘咔嚓’‘咔嚓’的,火星子乱崩!响动挺大,好像是用燧石(打火石)砸铁片生火点药…可试了好多次,不是点不着,就是点着了也时灵时不灵…还炸坏了好几根铳机…被孙管库骂得狗血淋头,差点被赶出去!唉…路子是对,可太难了…”他的语气带着惋惜和对技术瓶颈的理解。
守卫规律:铁幕下的细微缝隙
“…那帮看门的锦衣卫鹰犬!”邹烨提到守卫,语气充满厌恶,“看着一个个眼高于顶,查得比铁桶还严?哼,也有打盹的时候!”他眼中闪过一丝底层工匠特有的狡黠,“寅时三刻(约凌晨4点)到卯时(5点)天快亮那会儿,是人最困、最迷糊的时候!尤其是东南角那个瞭望塔上站后半夜班的小子,姓王的,出了名的懒货加赌鬼!后半夜站岗,十回有八回抱着火铳打瞌睡!鼾声隔老远都能听见!只要不弄出大动静…”
“…后半夜,大概子时(23点-1点)以后,运送炼铁废渣和炉灰的车队会从西边小门出去。那味儿…啧啧,能把人熏个跟头!那帮锦衣卫老爷们嫌脏,查得相对松点,主要是看看车里有没有夹带人或者不该带的东西,草草翻翻就放行了,生怕脏了他们那身金贵的飞鱼服…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凝重,“押送新铁料、硫磺、硝石这些‘干货’进来的车队,特别是白天进来的,查得那叫一个严!里三层外三层,连车轱辘缝都要拿铁钎子捅一捅!别说人,一只苍蝇都别想混进去!”
人物关系:堡垒内的明争暗斗
对上司的怨毒:“管库房的孙扒皮!孙有德!那就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坏种!屁本事没有,就会克扣咱们的工料!好铁好炭,都被他偷偷倒卖出去换银子了!给咱们用的都是些次品!出的铳能好才怪!出了事就往咱们工匠头上推!这王八蛋,早晚遭报应!”
对守旧派的鄙夷:“总匠头李老头?李守成?哼!那就是个活死人!就会抱着洪武爷时候传下来的那本破《神器谱》当祖宗牌位供着!稍微改一点就跟要了他老命似的!早该入土了,还占着茅坑不拉屎!耽误了多少事!”
这些看似零碎、夹杂在牢骚和醉话中的信息,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被云湛以惊人的耐心和敏锐,一一小心地拾起、擦拭、串联起来。它们暂时无法提供一条直接通往军工坊核心的秘密通道,却极大地丰富了云湛对这座死亡堡垒内部运作机制、人员心态、派系矛盾以及潜在管理缝隙的认知。尤其是关于守卫换班时那东南角哨塔的漏洞,如同沉沉黑夜中透出的一道微光,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某种行动的可能性。
当云湛踏着浓重的夜色,离开邹烨那间依旧弥漫着铁锈、火药、劣酒和草药混合气味的陋室时,怀中的虎符依旧散发着稳定的温热,执着地指向着紫金山或顾氏藏书楼的方向——那是他身世之谜的所在。然而此刻,他的心中更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关于毁灭与力量的全新认知。明卫的火器之光,在邹烨的讲述中璀璨夺目,却也透着令人胆寒的冰冷。他掌握了它的核心秘密,也清晰地看到了它身上的致命裂痕。这束光,是悬在草原苍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或许…也能成为他在这铁幕之下,撬动命运齿轮的一根杠杆?他回头望了一眼秣陵镇方向,邹烨小屋那如豆的灯火在夜色中摇曳,如同一个倔强而不灭的希望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