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头带来的短暂骚动平息了。老陈那穿透力极强的目光在许慎低垂的脑袋上停留了两秒,警告意味十足,随即又投向了黑板,继续讲解那些枯燥的化学方程式。粉笔摩擦黑板的“吱呀”声重新成为教室的主旋律,空气里似乎还悬浮着刚才那阵微妙的尴尬与尚未散尽的笑意余波。
许慎慢慢放下捂着额头的手,指腹蹭到一点细小的白色粉末。他不敢转头,只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捕捉着身旁的动静。欧阳灵儿已经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侧脸线条柔和,睫毛低垂,专注地看着课本。阳光勾勒着她鼻梁秀气的弧度,刚才因憋笑而泛起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像宣纸上晕开的一抹淡胭脂。她看起来如此平静,仿佛刚才那个戳他胳膊、凑近他说话、害他被粉笔头砸中的人不是她。
然而,许慎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久久不肯平息。它还在为那句“爱不是时间的玩偶”而悸动,为她的突然靠近而缺氧,为那声短促的“不行!”和随之而来的粉笔头而羞愧难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疼痛和酥麻的余震。他感觉自己的耳朵还在持续发烫,热度甚至蔓延到了脖子根。他偷偷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让校服不那么紧贴着皮肤,却徒劳无功。那份燥热,是从心底深处烧起来的。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黑板。那些化学符号像一群陌生的、扭曲的精灵,在眼前跳跃,却无论如何也钻不进他的大脑。他的思绪被那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牢牢钉住了。夹在书页里的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厚厚的纸张和布面封面,依旧散发着灼人的温度。那片洇开的紫色墨云,此刻在他脑海中无限放大,变幻着形状,一会儿像她发梢拂动的模样,一会儿又像她弯起的笑眼。他懊恼地想:她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那么大声地拒绝,动作那么夸张……像个笨蛋。
时间在粉笔灰的飘落和窗外的桂花香中缓慢流淌。许慎感觉自己像被架在文火上烤,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想偷偷看她一眼,确认她的表情,又怕撞上她的目光,暴露自己内心的兵荒马乱。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尴尬和内心的喧嚣淹没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旁边传来。
是纸张摩擦的声音。
许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眼角的余光像最警觉的雷达,捕捉着欧阳灵儿桌面的动静。
他看到她白皙的手指,动作轻巧地从笔袋旁边拿起一颗小小的、包裹在透明塑料纸里的糖果。是那种最普通的、方方正正的薄荷糖。透明的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像一颗小小的水晶。她的指尖灵巧地剥开糖纸,动作流畅而自然,发出轻微悦耳的“沙沙”声。然后,她并没有把糖放进自己嘴里。
许慎感到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只手,带着刚刚剥开糖纸的微凉气息,伸了过来。不是伸向他的胳膊,也不是戳他,而是轻轻地、稳稳地,将那颗晶莹剔透、泛着淡绿色光泽的薄荷糖,放在了他摊开的化学练习册边缘——那本他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练习册上。
糖落在纸面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但对许慎来说,那声音不啻于惊雷。
他的目光完全被那颗糖和她收回的手攫住了。她的动作快得像一阵风,放下糖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粒尘埃。但许慎看得真切,她放下糖时,指尖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地、若有若无地,擦过了他放在桌沿的手背。
那触碰,比粉笔头的砸落还要让他心惊。像一片带着静电的羽毛,轻柔地扫过皮肤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一股微弱的电流瞬间从那一点被触碰的皮肤窜开,沿着手臂的脉络,直抵心脏,将那原本就混乱的心跳彻底搅成了无序的鼓点。
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样,紧紧攥成了拳头,藏在桌子底下。手背上被她指尖擦过的地方,残留着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微凉?柔软?还是带着一点点剥过糖纸后的、淡淡的薄荷清香?又或者,是三者混合的、独属于她的“温度”?
他的视线无法从那颗薄荷糖上移开。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练习册的空白处,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绿宝石,散发着清凉又诱人的气息。糖纸被她揉成了一个小团,随意地搁在她的文具盒旁边。阳光穿过透明的塑料纸,在桌面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光斑。
许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隐秘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雀跃。她为什么又给他糖?是在为害他被粉笔砸中而道歉?还是……一种他不敢深究的、习惯性的温柔?每天早晨的薄荷糖,已经成为他们同桌后一种不言而喻的仪式。但此刻,在经历了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之后,这颗糖的意义似乎变得有些不同。它像一枚小小的橄榄枝,无声地拂去了那点尴尬,又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深、更复杂的涟漪。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在桌下蜷缩又松开,掌心微微出汗。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近乎做贼的谨慎,飞快地伸出手,用指尖拈起那颗薄荷糖。糖的表面带着一丝秋日的凉意,但当他握在掌心时,仿佛又能感觉到一丝残留的、来自她指尖的微温。这感觉让他心头又是一颤。
他剥开糖纸,动作远不如她刚才那般流畅优雅,甚至带着点笨拙的颤抖。清凉的薄荷气息瞬间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提神醒脑的锐利感。他小心翼翼地将糖放入口中。
“咔哒”一声微响,坚硬的糖块在齿间碎裂。一股强烈的、带着刺激性的清凉感瞬间在舌尖炸开,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迅速蔓延至整个口腔,甚至冲上了鼻腔和眼眶。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如此猛烈,让毫无防备的许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呛咳出来。
这凉意如此霸道,瞬间驱散了耳根的燥热和心头的烦闷。然而,这凉意并未持续太久。当最初的刺激过去,一种奇妙的、温柔的甜意开始从舌根处悄然泛起,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中和了薄荷的辛辣,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着迷的平衡。清凉包裹着甘甜,如同此刻他复杂的心情——尴尬被抚平,心跳的余震仍在,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甜意悄然渗透。
他偷偷侧过头,看向欧阳灵儿。
她依然专注地看着黑板,侧脸恬静。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嘴角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微微上扬的弧度?许慎不敢确定。也许只是光影的错觉。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被自己捏得有些皱巴巴的薄荷糖纸。透明的塑料纸,映着窗外九月的天空,也映着他自己模糊的倒影。他将糖纸小心翼翼地展平,夹进了那本厚重的化学练习册的扉页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收藏一片易碎的月光。
窗外,桂花的香气依旧浓郁,无声地包裹着这间喧嚣又安静的教室。许慎含着那颗清凉又甜蜜的薄荷糖,感受着它在口中缓慢融化的过程。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在薄荷的清凉与甘甜的奇异安抚下,渐渐平息了狂乱的鼓点,却留下了一种更深沉、更绵长的悸动,像一颗种子,在名为“欧阳灵儿”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根。而手背上那一点被指尖擦过的、转瞬即逝的微凉触感,却像一枚无形的印章,清晰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带着薄荷糖纸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