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簌簌扑在城垛箭孔上,将青灰色的砖石染成惨白。左梦庚勒马立于南阳城门前,铁护颈上的冰碴折射着晨光,在他下颌投下一道冷硬的阴影。
城门洞内蜷缩着几具冻尸,看模样应该是新死不久。最外侧的死者看似一对祖孙,老妇怀中紧抱婴孩,那婴孩面色青紫,嘴角却凝固着一丝诡异的笑。许是咽气前嚼过观音土,鼓胀的肚腹将粗麻襁褓撑出蛛网般的裂痕。
“左少帅,此处便是南阳义仓。”陈参将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引着马队绕过瓮城残垣,青砖垒砌的仓廪赫然矗立,飞檐上的嘲风兽首缺了半只角,积雪从豁口处渗入梁木,结成冰锥如剑悬顶。两丈高的砖墙爬满青黑苔藓,铜锁却只有婴孩拳头大小,锁链上斑驳的绿锈像是经年未拭的泪痕。
左梦庚努了努嘴,王铁鞭的斩马刀立刻高扬。正要劈落时,陈参将突然横跨一步:“且慢!此粮乃是要解送襄阳大营熊总理处的,左少帅若是擅动……”
左梦庚瞥了他一眼,漠然问道:“那便如何?”
陈参将被他不屑的语气所激,沉声道:“好教少帅知晓,义仓乃为本地士绅捐建,其存粮乃为本地救济所储,取用均需与本地士绅商议。”顿了一顿,仍怕左梦庚年少轻狂不知好歹,又道:“令尊左大帅年内数次经停南阳,也从未取用过南阳义仓粒米半粟。”
左梦庚嗤笑道:“陈参戎,你一会儿说义仓之粮要送去襄阳大营,一会儿又说这粮是为本地救济所储……究竟是军用还是民用,就这般说不明白么?”
陈参将强忍怒气,冷冷道:“熊总理来函与彭员外议定,过完年就该将这些粮米送去襄阳了——如此可算说得明白?”
左梦庚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问道:“这彭员外又是何许人也?”
“自是南阳大户、本地良绅。”陈参将答道。
左梦庚还没继续开口,一旁的方以智沉吟道:“敢问参戎,这位彭员外可是出自邓州彭氏?”
陈参将面色稍霁,挤出一丝笑容:“还是方公子见识广博,彭员外正是当今邓州彭氏家主,单讳彬。”
左梦庚转头望向方以智,皱眉道:“密之兄与这彭家有旧?”
“那倒不曾,只是有所耳闻。”方以智摇了摇头,又道,“彭家有子,名而述,少有聪慧之名,师从前陕西按察副使杨公讳奇。此公早年曾与家父有过数面之缘,后因故右迁新野县尊,乃收彭家子为门生,因此学生略知一二。”
“既非旧识,那便好办。”左梦庚朝王铁鞭一摆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亲兵头子二话不说,一刀将那生锈的铜锁斩断,又顺势蹬出一脚,将仓门踹开。一股浓烈的霉味冲出仓门,弥散四周。
左梦庚皱起眉头,抽了抽鼻子,点评道:“滴水成冰的时节能霉成这样,可真不容易。”
这次是赵四狗接了话茬,答道:“少帅有所不知,南阳的粮没那么容易发霉,这粮绝非今年新粮,还指不定是哪年的存货。那彭员外将这等霉粮搁这儿,是打算送去给熊总理,既平了义仓的账,又巴结了大老爷呢!”
此时霉尘渐散,左梦庚冷冷吩咐:“抬一袋出来看看。”亲兵们反应极快,立刻进门抬出一袋粮食。
“砰!”
麻袋坠地的闷响截断话音。赵四狗独臂前出,瘦手利如鹰爪,一下插入袋中,用力一拉便撕开袋口,霉绿的麦子如脓血般淌出。一只肥硕的老鼠不知从仓中何处窜出,吱吱窜向人群,却被一名亲卫见机得快,竟然一脚踏死,鼠血飞溅。亲兵面不改色,由踏而挑,用脚尖将死鼠踢飞。
流民堆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吞咽声,一个蓬头妇人佝偻着扑向死鼠,枯爪将之抓住,转身就要跑开。她捧着扭曲的手腕逃也似地溜走,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呜咽,生怕有人与她争夺。
左梦庚翻身下马,鹿皮靴碾碎留在地上的半截鼠尾,青黑泛红的汁液溅到雪地里,染出乱世的颜色。他俯身抓起把霉麦,指尖搓动时碎屑簌簌而落:“陈参戎可知,这南阳城每日要饿死多少百姓?”
“末将……末将只司城防。”陈参将退后半步,才发现后腰已经抵住了左梦庚亲兵的刀鞘。他当然不是左梦庚的“末将”,毕竟这位少帅并无正经军职在身。可那又如何呢?左良玉乃是“中原援剿总兵官”,麾下所部乃是中原剿贼头号主力,便是五省总理熊文灿当面,也得客客气气称他一声“左镇”。
而他陈参将呢?手里不过两千卫所叫花兵,饥一顿饱一顿大半年了,拿得起长矛的不知道还够不够一半,就算全加在一块儿,也不够左梦庚手下那三百余凶神恶煞的家丁亲兵一顿打,他敢不自称“末将”?
雕弓金丝勒进掌心,左梦庚突然抬臂拉满弓弦。箭镞寒光掠过,“咚”地钉入“义仓”匾额时,“义”字的那一点木屑纷飞。惊起的寒鸦掠过流民头顶,羽翼拍打声里仿佛混着饥肠辘辘的轰鸣。
“传令!清点粮仓,选出仍能食用之粮!”他嗓音冻过檐下冰棱,“凡南阳籍流民,男丁领粟三升,老幼妇孺两升;男丁有投军者,再加两升!……另外,霉变最狠的一批麦子挑出来,我有别用!”
人群先是死寂,继而爆发出疯兽般的嚎叫。栅栏被推倒的刹那,当前的亲兵勃然大怒,抽刀捅穿了冲在最前的跛脚老汉。
那老汉枯瘦如柴,刀尖贯胸时竟似戳进败絮,暗红的血顺着矛杆淌进雪地,转眼凝成赤黑的冰晶。后面的人踩着尚在抽搐的尸体往前涌,有个白发老儒被撞倒在地,千层底布鞋碾过他佝偻的脊梁,发出竹节断裂般的脆响。
“嗖!”第二支箭贯穿粮仓立柱,箭尾白羽犹自震颤,左梦庚大喝道:“排队领粮!再有乱闯者,杀无赦!”
二十七名天雄军老兵与左梦庚从自家家丁中挑选的六十三名天枢营亲兵一齐列阵堵住仓门。尤其是天雄军老兵们,他们破甲下的身躯瘦如饿鬼,眼里却燃着滁州血战时的凶光——赵四狗独臂擎着刀,刀锋缺口述说着逃难途中那一夜的血战。
人群见此终于退缩,眼神也从方才的恶鬼模样恢复到了之前瑟瑟缩缩的原样。
左梦庚见人群终于畏缩起来,却又不知如何排队,便再喝令道:“年六十以上老者一列,妇孺一列,男丁最后一列!赵四狗,你带几个人去教他们排队!”
王铁鞭凑近了一些,小声道:“少帅,老弱妇孺没用,让他们发粮时慢一些……男丁那边让他们注意眼神,凡有桀骜之色的,可优先收入营中。”
左梦庚瞪了他一眼:“你知我要作甚?”
“邀买民心呗……其实无甚鸟用。”王铁鞭悻悻然道,“不过您是少帅,您说怎么着,那就怎么着。”左梦庚懒得搭理这杀才,示意其余亲兵开始放粮。
彭员外赶到时,织金缎面的靴子已陷进雪水泥泞。他身后跟着三四十名家丁,清一色牛皮札甲,腰悬的竟是辽东制式雁翎刀。
“反了!反了!”他指尖发颤地指着左梦庚,“私动国仓是杀头的罪!便是左大帅在此也不能……”
“彭老爷倒是提醒我了。”左梦庚靴尖勾起刚才那粮袋,带着霉气的麦子簌簌滚落雪地,一道发黄的封条飘落下来,落到左梦庚脚边,“崇祯八年秋”五个字正好所有人都能看见。
左梦庚冷笑一声:“私动国仓乃是杀头的罪呢!彭老爷将本该是今年新粮的义仓储粮吞没,却拿自家的三年陈粮来蒙混……您看我今日该杀几个?”
流民堆里突然窜出个独眼汉子,破袄下隐约露出囚衣残片:“就是他!崇祯八年腊月,我娘吃了他家粥棚的观音土,胀死在茅坑边上!”说罢,这独眼汉子猛地砸过来一块石头,随后人群汹涌,石块如雨点砸来。
彭员外又惊又怕,一边喊着:“反了反了,反了你们这群泥腿子!”一边抱头鼠窜。他正要回去再找些人来,却被不知何时靠近的王铁鞭揪着后领拎起,一把掼在左梦庚面前。
左梦庚往前一步,右脚猛地踏住彭员外的一支手背,疼得彭员外厉声惨叫,却只换来这位少帅淡淡地发问:“可有遗言?”
“左家小儿,忒的放肆,我彭氏乃是……”
话音至此而绝。左梦庚刀光闪过时,血柱喷溅三丈高。他旋即拎起彭员外的头颅,任血水顺着鎏金护腕淌进粮堆,冲人群喝道:“自即日起,南阳仓半数为军粮,半数济民——”他甩手将头颅掷入雪堆,“有持异议者,可来与彭员外分说明白!”
陈参将的指甲抠进掌心软肉,心里又惊又怕,但最纳闷的还是这左少帅究竟要做什么,邓州近半田产都在彭家手里,这样的巨户岂是轻易得罪得的?这左少帅竟敢擅杀士绅,就不怕给左大帅招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