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南汝参将署。
参将署后院,临时辟出的“匠作区”内,气氛紧张而专注。几架被拆解得七零八落的单锭纺车和木织机零件散落在地,旁边摊着左梦庚留下的炭笔草图。
王秀娘挽着袖子,额角带着细汗,正与老张头和几名年轻木匠学徒等人围着一架正在组装的、结构明显复杂许多的“原型机”激烈讨论。
“……这脚踏连杆与主轴的连接还是太涩!李师傅,你看这轴承套筒内壁,打磨得还不够光滑!”王秀娘指着关键部位,眉头紧锁。
她口中的“李师傅”正是那位年轻木匠学徒李洪生,因手艺好、脑子活,已被正式任命为匠作组木工管事。
“王管事说得是。”李洪生抹了把汗,蹲下身仔细查看,“硬木还是太糙,受力大了容易卡死。参戎老爷提过‘滚珠’,可要将精铁打磨成珠子,实在难弄,咱们试的陶珠又太脆……”
“那就先用枣木或其他最硬的木,内壁用桐油混合细沙反复打磨!多试几次!”王秀娘语气坚决,“宽幅织机的加固横梁已经差不多了,老张师傅,你再带人把试织的经纱上机!
周娘子(与王秀娘熟识的另一位熟练织工),梭子内嵌凹槽和滑道用蜂蜡再打一遍,务必顺滑!”
“是!”众人应声,各自忙碌。虽然困难重重,但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创造的火焰。
王秀娘则走到一旁,对负责记录的亲兵道:“劳烦军爷记下:轴承套筒需更精良材料或工艺,目前以硬木精磨加桐油润滑替代;急需精铁滚珠或替代方案;宽幅织机初步加固完成,今日试织。”
就在这时,一名书吏匆匆跑来:“王管事,棉务局招募处报,今日又有一百三十七名流民妇女登记,多是青壮。但安置棚区已近饱和,郝将军问新工棚何时能启用?”
王秀娘立刻道:“回复郝将军,就说核心工区地基已打好,两日内第一批工棚立柱可起!请他务必保障木料供应!
新招募的妇女,先安排至旧工坊,由李婆她们带着熟悉弹花、整经等基础活计,同时参与新工场建设,也管饭,日结五文工钱!告诉她们,到了新工场,按劳计酬,只会更多!”
“是!”书吏领命而去。王秀娘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和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深吸一口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却也充满了动力。她知道,自己承载着数千妇孺的生计和少帅的期望。
与此同时,参将署前堂,气氛则肃杀得多。
郝效忠、赵恪忠、王大锤三人肃立堂下。郝效忠手中捧着一摞新制的图册和清单。
“少帅!”郝效忠声音洪亮,“遵照军令,清丈队三日来已初步厘清并钉桩确认南阳卫可追索之屯田,共计一万二千三百余亩!其中上田四千亩,中田五千亩,下田三千三百亩。新绘鱼鳞图册在此!”他将图册呈上。
“好!”左梦庚接过图册,快速翻阅。图上田亩位置、边界、等级标注清晰,远非那破旧老册可比。“赵家反应如何?”
王大锤踏前一步,瓮声道:“回少帅!三日期限一到,赵家屁都没敢放一个!天不亮就派人把田契、历年租子账册,还有两万两现银的‘赎买款’(实为变相罚款)送到了衙门!
听说那赵老太爷吓得卧床不起,他几个留在新野的儿子连门都不敢出!其他一些占了屯田的土财主,这两天也都在托人打听,想‘主动’投献呢!”
左梦庚冷笑一声:“算他们识相!传令:赵家‘投献’之田,即刻收归军产!其‘赎买款’,充入军资库!其余观望者,限期五日,过期不候,后果自负!”
他看向郝效忠,“清丈队继续推进,扩大范围,凡旧册所载、有迹可循者,一律钉桩确认!若有阻力,就提着赵福贵的脑袋去一一扫平!”
“得令!”郝效忠、王大锤齐声应诺。
“赵恪忠,”左梦庚目光转向断臂悍将,“天枢、天璇两营扩编如何?”
赵恪忠独臂行礼,声音沉稳:“禀少帅!两营新兵已补足,各一千二百人!皆按‘十日特训法’严训基础阵列、行进、号令、劈刺!新兵虽不及老兵悍勇,然令行禁止,也已初具模样!
此外,以曹家逆产存货抓紧打制的五百副棉甲,目前已优先装备两营有功战兵与哨长以上军官。请少帅示下!”
左梦庚满意地点点头。这就是他立足的根本!虽然装备不全,但今后可以逐步补齐,况且先配发有功在身的老兵,也能激励新兵立功——军队自有法度,维持有功者与无功者之间的差别,不仅不是不公平,反而正是最大的公平!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中原舆图前,手指点在宛城西边镇平县的位置看了看,似乎在考虑镇平铁矿的事,但思索片刻,还是先按下了心头的急切,沉声道:“军屯清丈,已有眉目。新田清出,当以军功授田!郝效忠!”
“末将在!”
“自今日起,凡参与清丈之天枢营将士,记一功!凡参与南阳守城、曹家庄之战者,按原有战功叠加!以此功勋簿为基……”
左梦庚手指重重敲在那新绘的鱼鳞图册上,“待全府田亩彻底厘清,优先自这一万二千亩中,划出五千亩上田、中田,作为‘军功田’!按功勋大小,分授于有功将士,以为永业!余田,则招募可靠流民屯垦,收租养军!”
“军功田?永业?!”郝效忠、王大锤、赵恪忠三人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乱世之中,土地就是命根子!就是子孙后代的基业!
那日少帅在卫指挥使司言及,他们虽然欢喜,到底也还有些怀疑。如今看来,少帅并非随口安抚,而是心意已决!
少帅此举,无异于给所有追随他的将士们打下了一根最坚实的定心桩!这比发多少饷银都更能凝聚军心!
“少帅英明!末将等代将士们,叩谢少帅大恩!”三人激动地抱拳躬身,声音都有些发颤——包括名义上已经是游击将军的郝效忠。
左梦庚倒是淡定地摆摆手:“此乃将士们用血汗换来的!理当如此!王大锤!”
“末将在!”王大锤挺直腰板。
“你心思沉稳,做事扎实,却又敢于负责。清丈之事,后续由你总责!与郝效忠交接清楚,务必加快进度。同时,弹压地方,保障棉务局工场建设,看护好咱们的根基!
至于新划出的‘军功田’,优先安置愿意落户屯垦的伤残老兵及军属,这事儿也由你统筹安排。切记,此乃后方重托,不容有失!”
王大锤没想到自己会被赋予如此重任,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感到责任重大,重重抱拳:“少帅放心!末将必效死力!人在南阳在!田在工场在!”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疾步闯入:“报——少帅!大帅处有加急军令送达!”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左梦庚精神一振:“呈上来!”
亲兵双手奉上一个密封的皮筒。左梦庚验过火漆完好,迅速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他先扫了一眼熊文灿那份他早上收到、如今已被丢在角落的申饬公文,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然后才全神贯注地阅读起左良玉的手谕。
开篇的严厉斥责,他面不改色地掠过,根本没当回事。但当看到“戴罪立功”、“克日启程”、“兵锋直指裕州、舞阳”、“与本镇郾城大军形成掎角之势,共慑西平逆渠马进忠”等核心命令,尤其是那“十日之期”时,左梦庚眼中精光爆射!
一股灼热的战意瞬间冲散了连日处理政务的沉凝。
舞台!更大的舞台在召唤!
“好!好一个‘戴罪立功’!”左梦庚低喝一声,猛地将信纸拍在案上,声音带着金铁之音,“这‘罪’,我认了!这‘功’,我要定了!”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厅中诸将:
“郝效忠、赵恪忠!”
“末将在!”两人踏前一步。
“即刻整备天枢、天璇两营所有战兵!配齐现有甲胄(新棉甲优先)、兵刃、弓弩、火铳!清点十日口粮!辎重营备好驮马车辆!明日卯时,校场点兵,不得有误!”
“得令!”两人领命,眼中战意熊熊。
“王大锤!”
“末将在!”
“南阳防务、清丈屯田、工场护卫、弹压地方,皆系于你身!天枢、天璇两营调走,你只有新募之兵可用,但要按例训练,我会让王铁鞭留下五十精锐给你,用于震慑弹压新兵!
陈参戎处,我自会知会,你二人需精诚合作!凡有不法,无论何人,可依此前所颁‘整饬令’及‘安民律’严惩不贷!遇重大变故,可六百里加急报我!守好南阳!”
“末将誓死守卫南阳!请少帅放心!”王大锤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来人!”左梦庚最后喝道,“速请陈参戎及棉务局王管事过府!还有,等王铁鞭带探马回来了,叫他等我议事完毕,我有事与他说!”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出征前的最后部署,将后方托付妥当。
然后,他将率领这支以“军功田”为奋斗目标、用突击训练和杂牌装备武装起来的三千本部,如同出鞘的利刃,刺向东北方的战场!
鼓声,已在他心中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