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鼎:1638 第51章 执梭人(中)

作者:云无风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14:2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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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心绪复杂但步履轻快了不少的陈永福,左梦庚没有片刻停歇。棉纺织工场是未来根基,而根基的核心在于人,在于一个能真正理解并执行他意图、推动变革的管事。

“赵恪忠,去城南工坊,把昨日点到的那些老匠人、手艺好的年轻人,还有那个管事的,都带到前院来。郝效忠留下,王铁鞭和王大锤也过来,维持秩序,旁听即可。”左梦庚沉声吩咐。

“得令!”赵恪忠领命而去。

不多时,参将署前院空地上,一群人被带了过来。气氛比昨日在工坊时更加紧张肃穆。原管事和监工们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老张头、李婆、王娘子、张娘子以及昨日被召集的几位手艺好的年轻男女匠人,都忐忑不安地站着。其中,那位被左梦庚称为“王娘子”的织工,身姿站得比旁人更直一些,虽然低着头,但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麻木,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和思索。

郝效忠、王铁鞭、王大锤三人按刀侍立一旁,无形中增添了威压。

左梦庚站在台阶上,目光扫过众人,开门见山:“今日叫尔等来,非为问罪,亦非查账。”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新工场即将动工,规模远非旧工坊可比。本将欲在尔等之中,擢选一人,为新工场总管!专司生产调度、匠人管理、新规执行!”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起了轻微的骚动。

总管?!这可是天大的差事!油水、权力、地位,和过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老张头、李婆等人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但更多的是惶恐和自认为不够格的退缩。那几个年轻匠人更是心跳加速,却谁也不敢贸然出声。

“本将选人,不论出身资历,只问三样:懂不懂手艺?能不能管事?敢不敢担责?”

左梦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现在,本将问尔等几个问题,尔等据实回答,畅所欲言!”

他目光如炬,首先看向老匠人们:“弹花、纺纱、织布、染整,各环节为何如此低效?根源何在?本将前日所提脚踏纺车、多锭纺纱、省力梭、宽幅布机、大弓弹花之构想,尔等以为如何?可行否?难在何处?”

老张头嘴唇哆嗦了几下,鼓起勇气道:“回……回参戎老爷……小老儿……小老儿觉得脚踏……省力,多锭……好是好,就是……就是那机括怎么弄?小老儿怕……怕做不好……”

左梦庚一听就知道,这老张头对新事物的敬畏和畏难远大于积极进取。

李婆则喃喃道:“纺纱……纺纱慢是慢……可祖辈都这样……脚踏……老身怕踩不稳……”这位还不如老张头,固守经验,对新事物缺乏信心,也缺乏想象。

张娘子似乎不太习惯直面这么多男子,尤其是左梦庚这样的上位者,只是呐呐低头说:“弹花……是累……大弓……没试过……”

左梦庚微微皱眉,看来这些老匠人只是经验丰富,但思维固化,开拓性不足。他又看向那几个年轻匠人:“你们呢?可有想法?”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稍大的年轻木匠学徒,结结巴巴地说:“回老爷……小的……小的觉得脚踏……可以用连杆……就像……就像水车的踏板……”

左梦庚心中一动,这年轻木匠想法虽然有些稚嫩,但总算触及了机械原理。

另一个年轻纺工则小声说:“若要多锭……位置要摆好……不然线会缠……”这是注意到了细节,但显然还缺乏整体方案。

这时,左梦庚才发现刚才漏问了另一位经验丰富的王娘子,朝她一指:“王娘子,你说!”

王娘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她的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但眼神清亮,并无太多怯懦。她没有立刻回答关于老匠人低效的问题,而是直接切入左梦庚最关心的改良构想:

“回参戎老爷,”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织布时特有的节奏感,“老爷所言脚踏纺车、多锭同纺,民妇以为,极是可行!其关键,在于‘力’的转换与‘位’的稳定!”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比划着:“脚踏之力,需通过连杆平稳传递至纺轮主轴,带动多个纱锭同时旋转。

难点在于,脚踏连杆与主轴的连接必须既牢固又灵活,不可松脱卡死;多个纱锭的间距与高度需精准一致,且旋转平稳,否则纱线易断、粗细不匀更甚!

民妇以为,若用硬木精制轴承套筒,辅以铁箍加固关键节点,或可一试。”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省力梭与宽幅布机,参戎老爷昨日所言已是切中要害!投梭费力,在于梭子沉重且滑道不畅。若能减轻梭子自重,内嵌滚珠或磨光滑道,或能省力提速!

至于布幅窄小,确是织机构造所限。欲织宽布,首要加固机架,尤以横梁为要,需用硬木或辅以铁件支撑。同时,综蹑(控制经纱的装置)数量与力度亦需调整,以适配更宽的经面。

此非易事,然确为可行之道!民妇曾偶尔得闻,说苏杭一带的大户织家有更宽之布,想必其织机必有不同。”

最后说到弹花:“张娘子方才所言极是,弹花确是最耗力之一环。大弓采用畜力或水力,民妇虽未见过,但思来若以坚固木架固定大弓,以骡马或水轮之力反复牵引弓弦弹打铺开之皮棉,确实远胜人力!只是……难点在于如何使弹打均匀,不伤纤维。”

条理清晰!切中要害!不仅理解了左梦庚的构想,更能结合自身经验指出关键难点和可能的解决方向!

尤其是“力的转换”、“位的稳定”、“轴承套筒”、“滚珠滑道”、“加固横梁”等表述,虽显朴素,却已触及机械改良的核心!老张头听得眼睛发亮,年轻木匠学徒更是恍然大悟般连连点头。

左梦庚眼中闪过一丝难得的激赏,但他不动声色,继续抛出第二个问题:“新工场将分区作业,弹花、纺纱、织布、染整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又欲推行‘按劳计酬,多劳多得’之制。你对此如何看?若你为总管,如何施行?”

王娘子眼神更加专注,显然这个问题她思考过:“分区作业,善莫大焉!既可免去棉絮乱飞、异味混杂之苦,更能使匠人专注所长,熟能生巧,效率必增!不过……”

她话锋一转,“分区之后,物料流转衔接便成关键!弹花之棉需及时送至纺纱处,纺好之纱需络筒整经送至织布处,坯布需送至染整处……

此间需有专人负责调度、记录、交接,如同织布之经线贯穿各纬,方能环环相扣,不致脱节延误!”

“至于‘按劳计酬,多劳多得’……”王娘子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此乃天大的德政!以往做多做少一个样,甚至多做多错,谁肯用心?

若真能按纺纱织布之量、按质论价,月结不扣,民妇敢断言,女工们必拼尽全力!干劲何止倍增!

只是,欲行此制,首要便是‘公平’二字!纺纱织布之量,需有统一精准之度量,如尺、秤;质,亦需有明确之标准,如纱线粗细允差、布匹疵点多少;所有记录需公开出来,每日张榜,月结时当众核算发放!如此,方能令人信服,真正激发众人之力!”

她的回答,不仅看到了分区和计件的好处,更敏锐地指出了执行中的核心难点,并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思路。这已不仅仅是技术层面的理解,更具备了初步的管理思维!

左梦庚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但他还要加上最后一重考验。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威压:“若你为总管,推行新规之时,有监工阳奉阴违,暗地克扣盘剥;或有匠人仗着资历不服管束,消极怠工,甚至煽动闹事,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瞬间让场中气氛降至冰点。那几个监工和原管事脸色煞白。老匠人们也噤若寒蝉。

王娘子的身体显然也有些绷紧了,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没有退缩,迎着左梦庚的目光,斩钉截铁地道:“回参戎老爷!民妇若蒙信重担任此职,当谨记老爷‘军法如山’之训!新规乃老爷所定,即为铁律!

凡阳奉阴违、克扣盘剥者,无论监工管事,一经查实,必依规严惩,轻则罚俸,重则逐出工场,交军法处置!

若有匠人不服管束、怠工闹事者,初犯警告,再犯重罚,屡教不改或煽动生事者,同样逐出,永不录用!”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决绝:“规矩既定,便无例外!民妇愿以身作则,先从自身做起,纺纱织布,定额完成,质量过硬!再管他人,方能服众!

若遇刁顽难制,民妇处置不了,自当立报参戎老爷,请军法裁决!断不容此等害群之马,坏了老爷定下的大计!”

“好!”左梦庚猛地一声断喝,长身而起,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

好一个“以身作则”!好一个“依规严惩”!好一个“军法裁决”!

这王娘子,不仅技术理解深刻,有管理潜质,更难得的是这份担当、魄力和对“规矩”的执着!这正是他需要的,能在一片混沌中杀出血路、贯彻他意志的先锋!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震惊的人群,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宣布了决定:“本将用人,唯才是举!今日考较,王娘子所言所行,深谙技术之要,通晓管理之方,更有担当魄力,明辨是非!可堪新工场总管之任!”

他抬手一指犹自处于震惊中的王娘子:“即日起,擢升王……王娘子,你既要任职,却需将名字见告,本将方好行事。”

此时女子少有将闺名外泄的,但王娘子竟然并无羞愤,平静答道:“民妇王秀娘,字慧中。”

咦?

左梦庚心下诧异,不仅有名,甚至有字,这可不是寻常出身的女子该有的境况。

不过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左梦庚只是点了点头,便道:“即日起,擢升王秀娘为‘南阳棉务局管事’,总管新工场一应生产运营、匠人管理、新规执行!原管事、监工、所有匠人女工,皆归其节制!

新工场成败,皆系于新规能否贯彻!尔等需全力配合,若有阳奉阴违、懈怠阻挠者,王管事有权依规处置,亦可直报本将。一旦查实,军法无情!”

任命一出,全场哗然!任命一个女人?!还是织工出身?!这……这简直是破天荒!原管事和几个监工脸上瞬间没了血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嫉妒。

老张头、李婆等人则是惊讶中带着一丝茫然。那几个年轻匠人,尤其是那个提过连杆的学徒,看向王娘子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和……一丝敬佩?

王娘子本人更是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她想过可能会被重用参与改良,却万万没想到会被直接擢升为总管棉纺事务的“南阳棉务局管事”!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狂喜、惶恐、压力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台阶上那位年轻参戎锐利而充满期许的目光,看着他身后郝效忠、王铁鞭等将领肃然的表情,看着赵恪忠那冷峻面容下似乎也掠过一丝认可的眼神,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流涌上心头,眼圈瞬间红了。

她猛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却异常坚定:“民妇……王秀娘,谢参戎老爷天高地厚之恩!秀娘……定当竭尽心力,肝脑涂地,不负老爷信任!必使新工场早日建成,产出丰盈,以报老爷再造之恩!”

这一刻,王秀娘自觉地自己那被苦难磨蚀殆尽的尊严和价值感,如同枯木逢春,重新勃发出惊人的生机!

在左梦庚宣布任命、全场哗然的瞬间,赵恪忠如磐石般的身姿纹丝未动,但那双习惯性低垂、警惕扫视四方的锐利眼眸,却不易察觉地在王秀娘身上多停留了一息。

他看到她从震惊到狂喜再到坚定跪拜的全过程,尤其在她哽咽却坚定地说出“肝脑涂地”时,赵恪忠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这对他而言,已是极大的情绪外露。他注意到这个叫王秀娘的女人,在巨大的机遇和压力面前,没有寻常女子的慌乱哭泣,而是迅速将激动转化为一种近乎于战士领命般的决绝。

这份坚韧和担当,让他这个见惯了生死的老兵,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他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以及她此刻眼中那重燃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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