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之上,孤帆远影。
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正顺流而下。船舱内,方以智凭窗而立,望着两岸初绽的新绿,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与一丝解脱后的茫然。童子侍立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公子阴晴不定的脸色。
“公子,咱们真就这么走了?左少帅待您……”童子终究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住口!”方以智低声呵斥,带着一丝烦躁,“此非待我薄厚之事!是……道不同。”他说完叹息一声,想起父亲信中那严厉的措辞和隐含的恐惧,想起左梦庚那日益膨胀的野心和狠辣手段,想起自己心中那份对朝廷尚存的、或许可笑的忠诚……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心头那份对左梦庚能力的钦佩和对其治下民生改善的期许,又让他隐隐作痛。
突然,一阵急促而暴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压过了潺潺水声!船夫在船头惊呼:“天爷!好快的马!是冲着咱们来的!”
方以智心头剧震,猛地推开舱窗望去——只见下游河岸上,一骑如龙,卷起一路雪尘,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狂奔而来!马上骑士大红披风猎猎狂舞,正是左梦庚!
“停船——!”一声暴喝如同炸雷,隔着数十丈河面滚滚传来,竟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船老大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指挥水手落帆、扳舵。客船在河心打着旋,缓缓往岸边驶来。
岸上,左梦庚勒马立于水边,健马人立而起,长嘶震天。他目光如电,死死锁定船舱窗口那张煞白的脸。
方以智的童子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公……公子!是左少帅!他……他追来了!怎么办?”
方以智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但紧握窗棂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他没想到左梦庚竟会如此不顾身份,单骑追来!
尴尬、愧疚、甚至一丝恐惧涌上心头。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硬着头皮走出船舱。
左梦庚不等客船完全靠稳,已飞身下马,几步踏过刚刚解冻不久、冰凉刺骨的浅水,矫健地一跃,手拉船舷,猛地翻身,便已上了甲板!
沉重的军靴踏在船板上,发出咚咚闷响,震得整条船似乎都在摇晃。水手们噤若寒蝉,下意识地纷纷后退。
左梦庚径直走到方以智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方以智只觉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想行礼解释:“少帅,学生……”
“哈哈哈!”左梦庚突然爆发出一阵狂放的大笑,笑声震得河水似乎都起了涟漪。他用力拍了拍方以智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方以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方密之啊方密之!好你个不告而别!把我左梦庚当什么人了?小肚鸡肠的愚夫村妇吗?”
他变戏法般从腰后解下一个硕大的酒囊,塞到方以智怀里:“看看!这是什么?上好的南阳烧春!为你饯行!”
方以智抱着沉甸甸、散发着浓烈酒香的皮囊,彻底懵了。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反而是这般……豪迈不羁的场面?
“少帅,学生……学生实在是……”
“我知道!父命难违,科考要紧嘛!”左梦庚大手一挥,打断他的解释,脸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深邃如潭,“你信中说得对,士子本分,功名要紧!我方才是看信时一时气急,想着你我并肩一场,若连顿饯行酒都喝不上,岂非憾事?这才快马追来!”
他不由分说,拉着方以智就在甲板上席地而坐。那船老大倒是极有眼色,赶紧搬来一张矮几和两个粗瓷大碗。
左梦庚拍开酒囊泥封,琥珀色的烈酒汩汩倒入碗中,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来!”他端起一碗,目光灼灼地看着方以智,“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平日!君子作别,岂能无酒?今日这白河之上,春风作伴,好友归乡,我左梦庚敬你一碗!一谢你宛城献策,共守危城!二谢你清查逆产,劳心劳力!三谢你临别赠言,字字珠玑!”
他说完,毫不迟疑地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大碗烈酒瞬间见底。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淌,更添几分狂放。
方以智看着眼前这碗烈酒,又看看左梦庚那真诚而炽热的眼神,心中百味杂陈。所有的解释、推脱,在此刻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士人的傲气也被激了起来。罢了!他端起碗,朗声道:“少帅盛情,学生愧领!敬少帅!”说罢,也仰头将辛辣的烧酒一饮而尽!
火线入喉,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但心中却意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痛快!”左梦庚大笑,再次满上两碗,“密之啊,你的信我看了。你的夸赞,我左梦庚愧不敢当;你的担忧……嘿!”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随即又被笑意掩盖,“我记下了!‘恪守臣节’?我方才是被那‘御史弹劾’的由头气昏了头,不过现在想想,令尊也是为你前程计,无可厚非!你放心去考!只是他日金榜题名,别忘了南阳这里,还有个故人!”
他说完,又是一碗下肚。方以智也豁出去了,无言地陪他再饮了一碗。左梦庚更不答话,继续倒酒,继续喝。方以智自觉心中有愧,只能陪饮。
这般几碗烈酒下肚,方以智只觉得浑身燥热,头晕目眩,平日的矜持也抛开了不少。
“少帅……”他借着酒劲,目光迷离地看着左梦庚,“学生……学生最后还有一言……”
“说!”左梦庚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少帅之才,如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然……然豫南之地,群狼环伺,朝廷……朝廷之意亦难测……”方以智舌头有些打结,努力组织着语言,“学生只望少帅……善用其锋,莫……莫使宝器蒙尘,亦莫……莫伤及己身……”
左梦庚深深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端起酒碗,与方以智手中的碗重重一碰。
“方密之,你的心意,我懂。”他声音低沉,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路,是我自己选的。无论前方是荆棘丛生,还是海阔天空,走下去才知道!密之,这碗酒,敬前路!”
“少帅可,可有表字?”方以智大着舌头问道。左梦庚单独称他的字,他既不能仍称“少帅”,显得见外,又不能失了礼数,只好有此一问。
“我字西白。”左梦庚微微一笑。
“刀兵西来,金星照白……好字,好字!”方以智赞道,举起碗,“西白,满饮此碗,敬归程!”
两人再次一饮而尽。
夕阳西下,将白河染成一片金红。船上,两人一碗接一碗,谈笑风生,指点江山,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放声大笑,仿佛忘却了身份之别,忘却了朝堂纷争,只剩下这白河春水,烈酒豪情。
酒囊渐空,方以智早已醉眼朦胧,伏在矮几上,口中犹自喃喃。左梦庚也满面通红,却兀自挺直腰背。
他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瑟瑟发抖的船老大和水手们道:“好生送方公子去襄阳!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声音不大,却带着森然杀气。
“是!是!小的明白!”船老大连声应诺。
左梦庚最后看了一眼醉倒的方以智,眼神复杂难明。他跳下船,翻身上马。
“驾!”一声清喝,骏马扬蹄,沿着来时的河岸,绝尘而去,再未回头。
夕阳将他一骑孤影拉得很长很长,融入暮色苍茫的豫南大地。
客船重新起航,顺流而下。舱内,醉倒的方以智在睡梦中,眼角似乎滑落一滴晶莹。
白河滔滔,不止带走了一场醉别,也似乎带走了两颗注定走向不同道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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